2002-11-07 11:52:50陳謙

台北的火車就要開

深深吸了一口氣,肩膀下兩袋沈甸甸的行李,如此輕易被我提起。
遠處傳來便當的叫賣聲,微微的微微的飯香哪,儘管方才飽食了一頓,竟感覺飢腸轆轆了起來。而當我閉上雙眼,彷彿就能看見,看見時間的虛線,將你我想像的眼睛,插上翅膀,只一個旋身落地的姿勢,便停駐在那斑駁的分道盤。
同樣兩袋行李,身軀稍嫌瘦小的我吃力地舉了起來。記得那長遠一如家鄉圳溝堤岸的月台,我因不諳辨識座位的號序,走了好大一段冤枉路,往往走沒幾步,便歇下腳來,甩動著脹得通紅的手指關節。
「往台北的火車在第二月台就要開了……」聲音甜美的播音員如是親切提醒著我,心情的感受五味雜陳,天空飄雨了嗎?
十五歲啊,年輕的孩子。儘管員林車站的夕照那麼溫暖地照在他的臉龐,屬於年輕的孤傲與叛逆,似乎替他抉擇了此去的前路。
好一陣子總摸不清槭葉與楓葉的差別,就像自己的寂寥和孤單,些許的辛苦和委曲也全然地責怪一個對我看似疏於照顧的家庭。工作對於貧窮年代生活過來的父母親,有一種不虞匱乏的安全感,然而我總以為他們不太在乎的,就是我的感受了。
缺乏足夠的溝通,成為兩代間潛藏最大的問題。小時候的我,多希望在我床邊,媽媽會來翻著童話書,說著鯨魚冒險犯難,或是靈犬來西的英勇故事,但是,沒有,父母就在一樓,忙著生計所需的利潤而舀起一碗一碗的湯水,提供客人果腹,而我在木頭隔間而成的夾層屋裡,正準備同每天一樣,忍受著吵雜的人聲,強迫自己昏昏睡去,因為一睜開眼睛,又要搭乘四十分鐘的公車,上學。
「往高雄的自強號就要開了,沿途停靠台中、員林……」
就要南下的列車停靠在月台上,城市長大的妻子抱著兩歲的小兒隨我上車。
十五年後南下列車帶著我的家人,和一個三十歲,年輕爸爸的心事踏上歸途。心情的紛亂,不比十五年前平靜。
「往台北的火車在第二月台就要開了……」很多理想,生活的悲喜,情愛的轉折,都在台北這個都會裡,點滴成為血肉的一部分。
列車平穩的進行。越過淡水河時,軌道傳來似乎空洞異常的音響。我看見窗玻璃上,兩歲稚子正手指指著霓虹燈火炫亮的夜台北。並用他所摸索出來但我不甚明白的語彙轉頭告訴我:「好大,好大啊……。」
啊,是啦,十五歲的少年泅進歲月之海,從最初的狗爬式、自由式、蛙式、直到仰式,該有的歷練似乎足夠,唯獨欠缺的,就是一份記憶的美好。
很難相信,這是十五年後第一次有一種返鄉的感受。
「往台北的火車在第二月台就要開了……」那時頻頻回首的我,腳步顯得多麼不自願啊,儘管叛逆,儘管口中多有責難,但仍希望一雙溫暖的手可以挽留我。
台北的火車就要開。南下列車載著我,急急奔赴故鄉的月台,月台上,那年輕卻瘦弱的少年人,會不會仍在等我,等我,等我告訴他:早點回家吧。「只要不走失,遊子終究是要回家的。」
「往台北的火車就要開,還未上車的旅客,請趕快上車……」
我彷彿看著少年的我跨上車門,當列車緩緩前行,空蕩蕩的第二月台上,唯有一身黑色中山裝的少年啊,提著沈甸甸的兩袋行李,用兩行銳利的目光注視著我,彷彿等我,等我,向他說些什麼。


◎原載台灣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