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紛亂，盜寇四起。
帝王們為了富國強兵的霸業，諸子百家紛紛嚷嚷，嘈雜不休。
年輕人們也紛紛投向自己所嚮往的學說，並且期望有朝一日能受到重用，衣錦還鄉，他們遺忘了這時最需要自己幫助的家園。

荀況沒有忘記。
即使也熱中於精妙儒學的探索，但況懂得，在此時只要能求一家溫飽便以足夠，他不是沒有過飛黃騰達的夢，但那太遙遠，太飄邈。
他已把儒學和他的生命合而為一，化作一個繭，一個氣度。

況也是唸過書的，並不是閒暇時拿起來翻翻的那種，他是真真正正孔門子弟的傳承者，由孔子入室弟子七十二賢的子夏傳與子弓，然後傳到自己，算算也是孔氏的三代弟子。他對子夏也深入的探究過他的生平。這一切都不是為了功名
。他將屆天命之年了，在這個年代，五十歲算是相當不易。他猜想自己大概會終老在這個小小山村吧。他看著臥褟上安睡的妻子與女兒，覺得此生似已無憾。

＊

還是有憾的。
雖然子弓口中，孔子的諄諄教誨不斷撼動他的思想，但荀況卻覺得有什麼怪異，那像是飄浮在晴空中的烏雲，雖無大礙，但總令人心神不寧。
況一直秉持著孔氏思想的中心理念，直到老師病死。而孟軻的性善論也不斷地在他腦海裡盤桓，兩者交擊出合諧且無垢的樂曲。但他卻仍然感到怪異。

孟軻說人有四端之心，每端皆因善念而起。但荀況遲疑，且不安。
如果人性真的是善的，這個亂世為何還會有這麼多的不善？況不斷地在人性的善與不善中掙扎。
於是況白天下田養家，夜夜卻在桌前秉燈夜讀，必需找出這性善與性惡兩者間，究竟誰才是錯誤的一方，這是況對於自己的最後期許。

直到那個夜晚，況找到了答案。
趙國的土地向來就戰亂頻繁，但荀況從沒想到過會有這麼一晚。

＊

燭火昏昏，至其不興；燭火晃晃，至其不祥。
案前的男子翻著他自己抄錄下來的各種論述。

「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今夜也是一樣的苦讀，這段孟軻的言論，荀況已看過許多次了。
最近幾夜，況總是覺得自己就快要找到答案了，他能感到有一股朦朦朧朧的概念正在他的腦海中浮現輪廓，有若百川江河匯聚，天降豪雨洪災，就要衝破那阻礙思想的堤防。

況打了一個呵欠，今晚就到此為止吧，也許明天就能有所突破。
忽地，一陣刀槍呼嘯的喧囂在不遠處傳來。況心驚，又是哪個國家的軍隊來夜襲嗎？
況迅速地關好了門窗，拈熄燭火，回到褟上靜靜躺著。
國家戰亂時百性往往都是最無辜的，不過只要守好門窗，就可以免去無謂的災殃，軍隊固然是來打仗的，但也不至於這麼不講仁義。
頂多便是明早得收拾收拾躺在路邊或田裡的枯骨亡魂罷了。況想。

可是這回不同，當況聽見隔壁人家的淒厲呼救聲的時候。
翻箱倒櫃的聲音，刀劍裂肌的聲音。
還有況的女兒悲嚎的聲音夾雜其中！不妙！今晚妻子與女兒都去了隔壁閒話家常啊！況想到這裡，心底浮上了一股淒寒的冷意。

「怎麼辦？怎麼辦？」況幾乎要奪門而出，但他躊躇於自己的手無縛雞之力。
就在況不安之時，隔壁人家臨死前的喊叫傳來！無比尖銳地刺進況的心中。
不能再猶豫了！況順手抄起竹簡，轉身就要衝出屋外，就算再怎麼樣的軍隊也不能濫殺無辜！好歹也能對他們講理！

「哈哈哈哈哈哈！只要是我愛的都別想保住！不從者殺！阻撓者殺！」
突然，週遭四起的奸惡梟笑，猛地讓況的身體停住了，他那本已寒冷的心，現在更加地墮入絕望。

這根本不是軍隊，是強盜！
因為戰火而泯滅人性，趁火打劫的強盜！
況跪了下來。不能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即使他現在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況終於沒有開門。

＊

荀況走近那血肉模糊的東西。
人是死了，但強盜臨走前的言詞，仍張狂地在況的心中不斷撞擊。
孟軻啊孟軻，說什麼惻隱，說什麼善呀？即使是那樣悲悽的哭號都不能打動盜匪心中的邪惡人性，那這人性還有什麼善端？
自己呢？讀聖賢書，所為何事？在那生死關頭，他竟然連開門的勇氣都沒有，竟然還要遲疑......

他的惻隱之心也敵不過那只求活命的私心。
這樣的人性真的是善的嗎？這樣的人性真的有所謂的四端嗎？
況的眼淚滴落在手中的竹簡上，上面寫滿的是人性本善。
他所讀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人性。
除了惡　除了惡　除了惡
除了惡　除了惡　除了惡
除了惡　除了惡　除了惡
還是惡呀！
是的！人性本惡！

荀況臥在那曾被稱為妻子的肉塊上哭號了起來，撕肝裂膽。

＊

齊建王二年。
荀況背負著五十歲的身軀，踏上了齊國的土地。
況的一生已經沒有什麼好值得留戀的了。但他必須將自己的思想流傳下去，成為儒家中一股奇異的反抗聲音。他比誰都要了解人性的黑暗，比誰都要清楚墮落的結果。
決不能再有犧牲者了。

況看著水池裡映照的倒影，自己白髮蒼蒼的模樣，他幾乎不認識自己。
況轉過頭來，在華麗的宮殿裡華美的桌案上，將筆頭浸著墨汁，寫下了一篇為後世所大加撻伐的文章。
然而有誰知道，這深刻虛靜的人性論，是那個夜裡，用明月的冷冷光輝與寒風肅殺的鍛槌，將悔恨與無奈敲打鍛冶而成的利刃？

即使是況的入室弟子韓非與李斯也從不知曉，自己日後將要面對師兄弟間的殘忍人性的設計。他們一起在況的門下時是那麼要好。
那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