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16 01:34:06北極馬

最後的安寧

要如何安慰一個只剩三個月的長者?

她在戰爭的年代中長大、結婚生子、逃難,不是太有時間吸收知識,有小成的暴發戶心態,帶給大家很多煩惱,可是擁有的也只是孫輩小時候的那一點記憶,他們長大了、都飛走了,她抓不住,剩的,真的只有那些他們小時候的記憶、吃喝拉撒睡的記憶,一個祖母的唯一擁有。

我很害怕死亡,我不知道怎麼面對,為什麼我身周總是要有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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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只是哪裡長了腫瘤,肺長了就叫肺癌、骨盆長了就叫骨盆癌。原來,癌 也只是俗稱。中國一直很民本,所以對病的理解,也很民本和恐懼。瞭解了,就不恐懼了,這是知識的力量。忽然體察到追尋專業時必備的冷酷,對於一位大亂時代逃出命來而失學的人,該怎麼對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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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立法委員、官員一個個口齒犀利、盛氣凌人,新聞裡面充斥陰謀論,教壞小孩,突然想到吵起架來比他們全都厲害十倍不止,卻從來不帶髒字的奶奶........

2013.3.24睡在台北榮總三人房,晚上九點多,奶奶叫我陪她出病房走一走,"我動了一輩子,說走,抬起腳來就走,哪像現在這樣彆扭?" 已經變矮四公分的她,扶著欄杆走,脊椎疏鬆枯朽、壓迫神經也要走,"敵人在大白天裡都好對付,現在鑽到我骨頭裡、肉裡吃我,怎麼打?"

次日下午,她要求我推著輪椅帶她去一樓戶外曬太陽,一陣風來,長袍衣領掀起,她無力翻回去,剽悍了一輩子的人,第一次在我面前喪了氣,求我幫忙,"我還能繼續曬到太陽嗎?" 於是,我從那陣子起,很會練笑話,"可以曬,就怕太陽太大,你曬黑了又在叫!"

4.18奶奶在百般抗拒下,終於同意住進安寧病房,回到風城待終,即使她準備繼續逆天,死不認輸。我第N度近距離面對死亡這件事,不是怕它,而是逃走不理它,去自在坊買塊好吃的巧克力蛋糕,到最能讓人放鬆的A424,乘著春風煦日,自我上壽,讀論文、打小遊戲,煞是清閒優裕。每從竹北騎單車經過經國路,就拐進醫院,走進奶奶的病房,沖涼、討零食、練笑話、被奶奶罵,一如在家時。

然後,那個夏日凌晨,她悄悄地走了,只剩勇猛想化療的大聲氣魄讓人記下,終其一生不認輸。早上六點半,我牽著爺爺坐上計程車,他穿上襯衫、皮鞋,挺直腰桿,卻扣了七八次安全帶都失敗,那段路令人印象深刻,我們經過了往昔住光復路這邊的新竹人認為的市區邊邊,跑到了遙遠的客雅溪附近。

黃布掀起,爺爺再度叫了一聲奶奶的名字,是三十多年來我聽過他叫這兩字最平和的一次-----其他時候,不是大叫,就是吵架,不然就是嫌這女人吵雜,叫她安靜,我們一向當肥皂劇來看,有時頗為搞笑,所以我不看八點檔,測度兩老健康,也以每日在家樓下聽到的樓上分貝音量衡量。

這次,她不吵了,家裡也變得很安靜,卻讓人懷念起那個高亢的聲音,往後,我試圖跟爺爺吵架,他卻再也提不起勁兒了,直到一個星期天下午,他仰躺在客廳一堆拿出來曬的棉被上,第二次讓我驚異地看到他滿面淌淚,說什麼也聽不清楚,上一次這樣,是跟我說他媽被鬥死,隨便埋在不知那裡的田埂上。不久,他的腰變成45度,幾個月後,也跟著進了另外一個坑。

奶奶留下一個概念,是她八十歲以後,某日悟得,對我發表的: "家,就是屋頂底下一窩豬的事。" 持此衡諸許多地方,辦公室、班級、婚姻、朋友、社團,無不準確,也就沒什麼好爭好氣的了。另一項,就是白山黑水間的氣魄,某日,我跟爺爺激烈爭辯,被罵:"我們家沒有像你這樣的!" 孰料,旁觀偷笑的奶奶忽然大聲說:"這正是我們家的遺傳,她就是白山黑水的種子! " 然後,爭辯就結束了,因為不知道怎麼繼續下去了。

所以,懷念奶奶是一件很高興的事,有很多爆笑的場景,比關心現在這些沒水準的檯面爭鬥,有意義多了。我也不會因為紀念奶奶而不吃蛋糕,要禁食,會為的是減重。今後也會戒之在鬥,因為最具戰鬥力與我對練吵架的人,已經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