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09 18:41:48尚未設定

彼得的愛心棒

彼得是我國中時代的恩師。

對他的印象,多年來一直跟他最有名的隨身武器「愛心棒」緊緊連結在一起。或者這麼說,我總是透過這三個字所傳達的詭異概念而不是所指涉的具體實物想起彼得。做為一個老師,他的工作便是用它來告訴我們,為什麼教育可以被稱為一種慈善事業:「愛心棒」的功能不是夜間晚歸獨行時用來防身,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喚醒我們這一群罹患青春期多重躁鬱症候群的老兒童用功唸書的「良知良能」。

當年的我們是一群終日被心急又好高騖遠的大人們無情地驅趕著、在升學的田裡拖著沈重的犁緩慢前進的水牛。如果生性或者後天的懶散與駑鈍是這一群「考試動物」最大的不幸,那麼原因可能就在於揮舞愛心棒的人們始終堅定地相信:要讓馬兒好,光吃草是不夠的,實實在在的「鞭策」才是最有用的生長激素;只要能一擊中的,那麼不只是牛,所有四腳或者直立行走的物種都可以變成日馳千里的駿馬。

將那根「個人前途與希望之所寄」的「凶器」稱之為「棒」其實並不精確,因為那本質上是一個做集合名詞用的通稱。這個據愛用者宣稱可以「散播愛心」的工具有時候是粗棍狀,有時候是細條狀,有時候甚至呈長板狀,儘管林林總總、型態各異,但有兩點一直不變:一,材質必定是木製;二,耗損率都很高。每次越過「考試煉獄」的小關卡,總見到彼得拎著愛心棒在出口摩拳擦掌、微笑等待。他「愛」人之義無反顧、之理直氣壯、之戮力以赴,雖然還不至於驚天動地、鬼哭神號,但卻也結結實實、熱情如火、令人臉紅心跳;每一次散發出「愛」的光芒,全班莫不哀鴻遍野、甚至屁滾尿流。我的運氣比較好,難得被他「關愛」一次(他發功的時候偶爾也會「關」起門來「愛」,以免聲響太大,讓左鄰右舍甚至對面大樓的女生班心神不寧),但是在天天「大棍小棍落玉臀」的畫面中成長,對彼得棒棒開花的記憶卻似乎在我身上留下影響深遠的後遺症:回想自己大三那年兼家教,唯一一次獲得家長的特許與諒解,用紙做的講義夾完全無痛地拍打小學生幾下屁股,事後卻又疑似因此被辭退,可能正是幼年「受難」經歷烙下陰影,所以潛意識裡產生「恨鐵不成鋼、棒下出『才』子」的心理投射。

彼得的身高目測應該接近一百八十公分,體重不明,因為光看微凸的啤酒肚與若隱若現的雙下巴實在很難講得準,不過身材很容易讓人把他跟奧運希臘羅馬式角力選手聯想在一起,大約是相撲選手的三分之二縮小版。發育中的小男生體型仍然瘦弱單薄,被這種身材的成年男子全心全意「愛」上,可想而知這樣的「愛」有多麼沈重,多麼令人難以承受。

大約是國中二年級吧,我的名字意外上了報紙,在副刊藝文版。當時有個中學生徵文,大約是關於校園生活的主題,愛賣弄的我隨意亂塗了一篇,不料短短六百字一投就中,而靈感的主要來源就是彼得的「愛心棒」。文章的完整內容因為年代久遠,記憶已經支離破碎,但模模糊糊的印象是字裡行間既戲謔又誇張地描述他「愛人」的神威,文末順便頑皮地高呼吾愛吾師,謝謝他「惠我良多」云云。

於是彼得就這樣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無辜地被自己的學生在報上向社會大眾公開參了一本。雖然被指涉的對象沒有具名,但稍稍核對特徵,對號入座、一看便知。導師讀完後不斷苦笑,照理說教到有「文采」(?)的學生應該高興也值得驕傲,但自己的「好學生」寫文章糗的卻偏偏是自己的老同事,儘管事實俱在、而且絕無惡意,夾在中間的他處境雖不特別艱難,卻總還是有些尷尬,所以最後也只能找我過去拍拍肩膀,用一種附加但書的轉折語氣關照慰勉一番:「文筆很好……不過還是專心用功吧」;意外的是當事人彼得也沒有特殊反應,可能因為這是他教學生涯僅見的「惡例」,新鮮的局面一時不知如何應付;而「記得當時年紀小」、天真浪漫的我也不清楚「秋後算帳」的嚴重性,不過卻因此少了面對他的恐懼。文章見報之後,彼得對我的態度並沒有改變,對自己被得意門生「出賣」似乎絲毫不懷恨在心,而我熱心地代他提供「愛的教育」理念的特殊實踐經驗與普天下中學教師相互分享交流,他當然更沒有表示感激,只在一次好不容易又「愛」了我一下的時候,皮笑肉不笑地說,「真是謝謝你讓我出名啊」。

升上高中那年暑假小弟進國中,教過我的全校教師黃金組合陣容回過頭帶一年級的所謂「第一好班」,於是小弟也成了他的學生。彼時兩兄弟一前一後連接兩段學校生活記憶的方式,就是比較、對照各個老師的習性、交流共同熟悉的笑話,而我們最愛談的人物之一,就是彼得:他還是一點都沒變,「愛」起人來一樣虎虎生風,尤其一樣特別喜歡「愛」那些倚賴特殊政商文教關係進到班上來的學生,比如某個總是靠買票當選的藍黨市議員的兒子偏巧成績總是殿後,於是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最受到他「寵愛」的苦主。我一直懷疑彼得是用「愛你入骨」的狠勁委婉表達對政治人物賄選的不滿(或許他覺得這種形式的「父債子還」也是天經地義吧),而經典畫面便是他將「愛心棒」高高舉起、重重落下,每「愛」一下便配合節奏、用力斥喝一聲「懶蟲」。他每幾個月就要補充新的「愛心棒」,自己的「愛」到斷筋折骨,還要跟別的老師借傢伙來繼續「兼愛」,於是我們用班費專款買來給導師專用的藤條,就成了他來不及補充新貨的空窗期最能博得他好評的替代品。

回想在那樣一個壓抑、晦澀、強調規訓的慘綠年代裡,「愛人」與「被愛」就像這世界上許許多多我們始終不明白、卻也依然無言地行禮如儀的事情一樣,都是那麼的理所當然,甚至還是「雙方合意」,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在還不知道什麼叫質疑與反抗之前,透過每個老師手中不同款式、相同功能的「愛心棒」,我們團結在「一切都是為了你們好」這句偉大的標語下虛心、徹底馴服地領受所有顯然過量的「溺愛」。我們不會問「老師你為什麼一定要用這種方式愛我」,正如同不會問自己為什麼要活在世界上忍受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我們不問,不是我們不肯或是不敢,而是根本就毫無能力也沒有時間。

國中三年,彼得「愛」人的浩蕩氣勢始終讓我神經緊張,但卻從來沒有讓我害怕過。真正讓我受到驚嚇,反而是在畢業之後的一個特殊儀式與場合裡。

那是他太太過世的時候。

那時我們剛剛升上高中,跟母校都還保持聯絡,師母去世的消息突然傳來,老同學探知立即奔相走告,雖然大家過去三年或多或少都有被「愛」過的慘痛經驗,但此時小小年紀卻不知哪來的默契與肚量,竟然團結一致地展現不計前嫌(或者以德報怨?)的豁達胸襟:一呼十諾,幾乎沒有人退卻,大家決定相約去看彼得。

告別式中我們始終靜默。除了淚水之外一切都降到冰點以下的氣氛,跟當年等待彼得發考卷、祭出愛心棒的心情一樣冷冽。只是,幾個月不見,麻衣下的他憔悴得令人心疼。

終於在眾人之中看到我們。理著平頭的不速之客成群出現,似乎讓他非常驚訝。

葬禮結束,彼得在巷口送客,見到每個前來致哀的人都深深一鞠躬,當然包括我們幾個十五六歲的小毛頭。

現場的感覺是很詭異的:那個不到一年之前還兇狠地將棍棒落在自己屁股上的「惡漢」,現在眼裡強忍著淚水向你鞠躬說謝謝,尤其向來都是我們向師長鞠躬,這個行之千年的規矩從來不曾改變,現在行禮者換成尊長,身為幼輩反而變成應該答禮的人,倫常關係的徹底顛覆、強悍與柔弱形象的劇烈翻轉,一時之間讓我們幾個向來循規蹈矩的「乖孩子」呆若木雞地陷入狼狽的困境。他含淚彎腰的那一刻,我跟我的同學們都當場傻住,緊張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嘴裡嚅嚅地說「呃……老……老師……再……再見……」,然後一群人心慌意亂地像發起攻擊的科學小飛俠,手牽手一字排開、背著滿眼通紅的彼得拔腿就跑。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彼得,也是這輩子第一次看到男人的眼淚。轉眼間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那一幕「震撼教育」到今天依然印象深刻:終於發現他跟我一樣也會軟弱,也終於明白他表面上的粗暴與剛烈只是工作的一部分,回到家面對長年臥病的妻子跟稚齡的子女,他並沒有比三不五時遭遇學業挫敗、甚至視升學為畏途的我們更加堅強。雖然我們在學校仍然可以每天看見他令人敬畏的碩大身影,但他為人師表的制式武裝,卻因為無力阻止摯愛伴侶的撒手離去而無聲無息地向內心深處逐漸崩潰。他「愛」人的力道並沒有減弱,只是我們渾然不覺他揮動藤條棍棒時,之所以對同學們的皺眉、恐懼、痛苦與哀嚎完全無動於衷,很可能是此時他的思緒已經飄到另外一個遙遠、冰冷卻又魂牽夢縈的世界。

我一點也不討厭彼得,對他甚至還有幾分感激,所以當時他濕潤的眼眶立刻博取了我大量的同情。但其他當年經常被他「愛」得大紅大紫的同學們呢?憂傷的彼得深深一鞠躬,真能泯除師生之間或許暗地積累了好幾年的快意恩仇?

我一直沒問我的同學們。偷偷地獨自回過頭去,只看到他回家的步履,竟然頓時蹣跚了起來。



後記:青澀好妄想,躁鬱卻壓抑,課本與考卷的世界以外只對異性好奇,對聯考落榜的恐懼高過死亡。彼得的愛心棒整整陪了我們三年,或許有那麼一天,我們終於能像照片裡的這位學弟一樣,挺身舉手、大聲宣誓:天啊,我真是懷念這個老師!

圖:國中母校校慶運動會。橘紅色第一面、被切掉一半的就是我們的班旗。二十年不見,不知老師們現在是否都好?

來源:www.smjh.kh.edu.tw/sport/2002/pict017.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