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日，柏林街頭。風和日麗，適合散步。

勞動節，工會逛街的大日子。左派的憤怒青年每年這一天跟鎮暴警察幹架，已經變成傳統的「慶祝」儀式。

然後，她來了。

「逛街族」的標準制服是輕便休閒、可以比了中指轉身就閃人、讓警察看得到追不到的「落跑裝」，但她穿得倒像是要去赴仰慕者的約會，而且隨時可以在街心停下來，優雅地端起香檳，好整以暇地等候男伴駕著紅色保時捷翩翩然前來接駕，再一起前往某家掛著米其林星星的餐館，享受一頓桌間有玫瑰花與小提琴樂音相伴、浪漫到不行的燭光晚餐。

形隻影單，繁華街景卻也為之失色。可能是暫時撕下小資產階級的標籤，以個人身份共襄社會主義者一年一度的盛舉吧。等等，她的右手拿的那一瓶是什麼？

對，你沒看錯，那是革命導師莫洛托夫先生當年為熱血青年特別調製、因為過於火辣、不能入口，所以只好送給仇人無限暢飲的「雞尾酒」，學名「汽油彈」。跨著改良過的三七步，她那睥睨群雄的架勢好像在說：

帶種放馬過來，老娘請你好好喝一杯！

只是，她站在這裡，鎮暴警察怎麼辦？

用警棍海扁她？

強凌弱、眾暴寡，本來就不是什麼君子行徑，何況男人動手「整治」女人，更是天理難容。再說任何有基本審美觀的人，就算不懂得「憐香惜玉」這四個字怎麼寫，面對下凡的仙女崇敬膜拜、拱衛守護都來不及，哪裡還敢這麼沒有文化氣質，對她動手動腳？尤其這件「作品」還是出自上帝之手，稍有差池，必遭天譴，修理她？壓力太大後果嚴重，還是不碰為妙。

用加壓水柱對著她灌頂？

淋濕的女人華服緊貼肌膚，於是玲瓏曲線纖毫畢露，性感加倍、魅力滿分，令所有荷爾蒙分泌正常的男人當下血脈賁張，於是逮捕一個沖過澡的維納斯，其難度竟不下於要在月球表面讓稻穀發芽，不但良心與責任感天人交戰的衝突會嚴重挫傷士氣，而且無助的美女格外令人憐惜，因狼狽而充滿魅惑的眼神尤其致命，她一回眸凝望，「我方將士」鐵定瞬間喪失戰鬥意志，除暴陣勢也必隨之土崩瓦解、一潰千里。思慮再三，嗯，不宜不宜。

發射催淚彈吧，但她眼眶一濕潤，向來都是硬碰硬的蝦兵蟹將們（裝備齊全的鎮暴部隊活脫脫就是一群甲殼動物不是嗎）該如何自處？教戰守則裡詳細記載了面對各種張牙舞爪的兇惡「暴徒」時所有可以克敵致勝的粗暴手段，但就是沒說遇到一個落單掉淚的女人該怎麼辦。鎮「暴」的前提是有「暴」可鎮，阻止暴力逸出體制壟斷之外、落入私人手裡是國家暴力存在的目的，但今天「合法」武力所面臨的，卻偏偏是個完全無法適用「以暴制暴」邏輯的尷尬困境。在她非常時髦卻也完全無害的高跟鞋前，全副武裝的冷冽、如臨大敵的肅殺、蛇籠拒馬的阻絕，一切的一切，突然變得可笑又弔詭。

沒有人動她一根汗毛。三分之一的人不敢，三分之一的人不捨，還有三分之一的人冷汗直流，不知所措。

聽說歐洲最兇的工會在英國，最喜歡罷工的在法國，至於最大的，在德國。

可是她到底是哪個單位的？

如果她也已經入會，那麼最有可能的歸屬該是模特兒工會。

今年柏林的五一遊行是近幾年來第一次沒有出事的「意外」。沒有轎車被翻被燒，沒有商店櫥窗被砸，也沒有人頭破血流，和平、理性、自制、點點點，除了因為沒有用國旗打人而顯得「美中不足」、稍嫌遜色之外，簡直可以跟我們凱達格蘭夜市續攤的「四一○」並列同一等級，成為（他媽的！）「群眾運動的典範」。

天上聖母出巡繞境，血光不興，她的石榴裙護佑著百萬市民，在兩造暴力對抗的夾縫中闔府平安。

羅莎盧森堡的外型如果跟她一樣令人驚豔，那麼馬克思跟他同志們的肖像恐怕早就被後世的社會主義信徒「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她是和平天使，她是自由女神，男性優勢掌控的所謂「公權力」相形之下不過是隻外強中乾的紙老虎。喧鬧的街頭因為她的燦爛登場剎時幻化成雲鬢花顏的伸展台，在森嚴冷峻的制式暴力與枯燥乾澀的意識型態面前，老子「以柔克剛」的古老教誨終於獲得最風情萬種、最大無畏、又最溫柔的實踐。

她是世紀初的第一場華美盛宴。在無產階級群眾追求理想國的鮮紅浪潮裡，我聽到美麗的翠綠在唱歌。

絕對奪目，而且無比悠揚。




圖片來源：www.sueddeutsche.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