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02 01:03:27尚未設定

親愛的,我們街頭見


當年我常常逛街。雖然其實不是太喜歡這樣子逛街。

我逛街選題目,不選路線也不血拼,只是偶爾買點紀念品。很巧的是,逛街的時候總是發現有許多人跟我一樣對同一個題目有興趣,這些人可能有幾百個,可能上千,一路望去像是加工出口區下班的人潮,最多的一次據說超過十萬,「同好」如氾濫的洪水在市區主要幹道上有秩序地奔流。逛街的題目儘管次次不同,但基本上路線一致,幾乎都是選擇從淹沒在銅臭味裡的盆地東區小廟出發,終點是西邊的香火較為鼎盛的「白宮」。

學我這行的一般而言沒什麼機會實習,戶外教學更是難得一見,於是一有活動便捨不得缺席。然後我意外地在逛街的隊伍裡找回失散多年的國中同學,以及高中校刊社的老伙伴。那副美稱為「年少輕狂」的痞樣完全沒變,甚至比當年更痞,只是我們都不知道彼此後來同樣對逛街這麼有興趣。大部分的時候,我像參加演唱會的歌迷,專心地聆聽其他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在台上聲嘶力竭幫我喊出我們共同的主張,所謂的「理想」。

理想?

我不喜歡某個人這個樣子,我希望他變成另一個我覺得比較好的樣子。這個替他想好的「更好的」樣子,我叫它「理想」。「理」所當然應該這麼「想」。

當然很清楚這個始終讓我非常困惑的世界不見得會因為我這個人或是我們這群人走到大街上大喊大叫就會變得比較可愛。但我還是去了。自己其實也不是非常清楚為什麼要花時間做這些徒勞無功的事,我只知道我「應該」出來。

「應該」,因為這個地球運轉的方式讓我覺得不舒服。像是鞋子裡掉進碎石子,磨磨蹭蹭令人難受,所以我「應該」脫下來,找到並揪出那個細小的、挑釁我的、可惡的玩意兒,把它狠狠地扔到一邊去。

不舒服的另一個原因是看不慣。看不慣卻一直坐著,這對身心健康鐵定有負面影響,所以要逛街呼吸新鮮空氣、舒展筋骨。正巧從升上大四那年開始,這個政府突然給老百姓提供了很多逛街的機會,於是我一逛再逛,慢慢逛成習慣。成習慣就很難改,而出國之後因為街道寬廣,景致宜人,題目更「有趣」,於是逛起來更愉快了。

某個豔陽高照的星期六下午,一群理光頭、身穿皮夾克、足蹬長統皮靴的「愛國同心會」的德國親戚們,因為「看不慣」本地某個歷史文件展將他們非常敬重、當年為了「帝國」的光榮出生入死、為了「淨化種族血統」而戰至一兵一卒的「先烈」「污衊」成殺人不眨眼的血腥魔王,於是上千人從全國各地包了遊覽車,相約在這個他們誓死效忠的「元首」口中的「運動的首都」市中心,一起來逛街。

斯可忍,孰不可忍?另一群人數更多的「看不慣」的人,也號召全體市民無分男女老幼,大家一起來「陪」這群「愛國人士」市區一日遊。

我也「看不慣」,而且很雞婆地覺得,他們只是讓我所喜愛的國家丟臉,把我美麗的第二故鄉弄得又臭又髒。但是老師叫我不要去。「你去了,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外國人。太危險了。」

超過六千個警察圍成人牆,把互相「看不慣」的人遠遠隔開,好讓兩邊各自安心散步,你逛你的,我逛我的,還不准彼此打招呼。雙方飄揚的旗海在市中心緩緩移動,像一片色彩繽紛、會走路的森林。

我在森林裡的某個角落選了一棵樹,從枝葉的縫隙中靜靜地看著另外那半個我不能理解的世界。

另一個漫天雨雪的午後,因為又「看不慣」某個逃兵的德州老牛仔跟住唐寧街十號、手裡握著玫瑰花的先生約好要去給衣衫襤褸的巴格達的孩子們送炸彈當晚餐,我拉著光明女神一起去逛街,順便高高豎起中指,向那個恰巧正在本地開會、我認為非常值得飽以老拳的花旗國兵部尚書致敬。

鄉愁是一顆白白的雪球。我在手心裡緊緊握著,想用它狠狠地K他的頭。

包了三字經的雪球像一枚又一枚製作粗糙、品管不良、「疑似」劃過阿扁鮪魚肚的土製槍子兒,循著歪歪斜斜又提早萎去的飛行彈道衝鋒奮起、一路向拋物線的最高點挺進,奈何訐譙的能量始終無力撞破窮兵黷武的人們織起的巨大荒謬,於是一顆一顆散彈最後宿命地、無助地隕落在會議廳外。墜地的那一剎那即使粉身碎骨,卻依然連憤怒的聲音都聽不見。

「理想」就這樣在天寒地凍的宇宙裡,化為一縷溫潤又瞬間消散的屁。六萬人的「看不慣」終究還是凝結成一聲熟悉卻寂寞的嘆息。

濕冷的二月,雪繼續的飄,也不斷地融化。天色依然陰鬱,街道濕滑泥濘,前行的路舉步維艱,一如千里之外無辜的孩子們絕望的未來。

鎮暴警察薯叔跟鎮暴警察阿姨(如果你知道德國女生在電視台裡也扛攝影機、為了想當兵還告政府打憲法官司,就不會對這種事太驚訝)裝備齊全,全身上下綠油油一片,像一隻隻變身完畢的忍者龜。只是這些「烏龜」們在路邊十分悠閒地談笑風生,甚至跟逛街的人說「多保重」、「祝你們玩得愉快」,像是在啤酒節的遊樂場入口收門票的警衛,而來回奔跑、手勢不斷的交通警察則是忙得汗流浹背。

該準備點薑湯的。如果他們敢喝的話。

上個禮拜,島國故鄉的首都市中心也有許許多多「看不慣」的人出門逛街。不過比我們當年幸福的是,他們走累了還可以在拒馬、蛇龍的嚴密保護下畫出一塊不知何時歸還的「租界」就地紮營、埋鍋造飯,後來因為人數眾多、達到市場規模,甚至形成了一個露天的市集,不但供應吃喝(菜色與當年稍有不同,保留「民主香腸」,「建國豬腳」則變成「親民便當」),還有人負責餘興節目,教大家玩團康跟帶動唱,以便持續地把腎上腺素維持在正常值以上。跟我以及我的伙伴們當年一樣,他們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用所有想像力所及最「有創意」的字眼激動地大聲「問候」當權者的祖宗八代,儘管心中同樣不確定這麼做會有什麼用,但總能漸漸體會治療心理創傷最好的辦法,就是努力去蒐集身邊跟自己一樣甚至比自己更不爽的同志,而且人數越多,「療效」越好。雖然我認為他們的「理想」其實不太理想,但他們的苦悶我可以充分理解,因為當年紅磚建築主人的冥頑不靈與鐵石心腸也曾讓我非常地沮喪。

這個島嶼未來究竟「應該」變成什麼樣子,他們當然有他們的主張,並且堅定而一致地認為,自己的鞋子裡也有「應該」找出來處理掉的碎石子。好吧,不管是對過往歲月無比眷戀、至今還不捨地坐在破落的大宅第門前感傷懷舊,或者以此為基底去想像一個其實自己也說不清楚的美好未來,這兩者確實都是必須受到尊重的權利,然而不管這樣的人有多少,「美好的舊日時光」終究已經遠去,於是我天真地想,時間的力量溫暖但始終強大,就讓它來解決一切吧。

但我很快地發現,我錯了。

出現這樣的場面原本應該令人覺得欣慰,因為二十年過去了,逛街的隊伍終於換成另一批新的成員。但事件的結局更讓人百般羨慕,因為他們今天得到了所有我們當年得不到亦無意去爭取的憐惜與關愛,以及諸如「理性」、「自制」、「和平」、「創造歷史」、「群眾集會抗爭的典範」等等桂冠的加冕。民主政治原本是一場遊戲一場夢,但在島嶼的群眾運動史上,偏巧到目前為止只有這群人獲得媒體得天獨厚的垂青與加持,進而在自己頭頂上「玩」出了聖潔的光環;而一切的一切,只因為他們對抗的是與首都的「主流輿論」所憎恨者一致、那個自己紮起又積怨四年的稻草人。他們絕對不是對時局最感到悲憤的人,更不是唯一理解什麼是民主的人,然而僅僅呼喊一句基本教義化又無限上綱的「愛國無罪」,他們便得以兀自在眾人的驚嘆聲中,義無反顧又光芒萬丈地登上捍衛民主自由的衛冕者寶座。

一直以為,逛街原本只是民主社會的公民稀鬆平常的日常休閒活動而已。到了今天才知道,它竟然能令旁觀者如此陶醉,更可以把參加者妝點得這麼冰清玉潔、大義凜然,人人都可以被頌揚得這麼捨我其誰、這麼神聖不可侵犯。相對於廣場群眾除了憤恨之外一無所有的粗糙口號(「拚公道」到底是怎麼個拚法呢?什麼又是「公道」呢?)被吹捧得如此偉大崇高,當年同樣和平、自制、影響更為深遠的「反軍人干政」、「根除白色恐怖」、「國會全面改選」、「廢除刑法一百條」等等改革論述以及廣場上的那朵「野百合」,似乎只是歷史書寫裡幾個毫不起眼、隨時可以被遺忘、修改的標點符號。

最令人駭異的是,那群對昔日多少不公不義完全悶不吭聲、甚至添加柴火的「造勢」(肇事?)者,就這樣輕易地用麥克風、攝影機跟筆綁架了群眾,先知般地領著幾十萬人在他們搧起怒火的迷宮裡悲壯地繞著自己打轉,然後逛著逛著,最後竟然就逛到了「追求公平正義」的道德制高點。

在萬里之外看著電腦螢幕裡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與文字,寒夜孤燈下,我不禁瞠目結舌、冷汗直流。

雪依然靜靜地下著,蒼白的一天眼看著就要結束。遠方友人「重新整隊」的招呼聲,似乎隱隱然又撩撥起我昔日愛逛街的癮頭,那個沈澱已久的騷動。

闔起書本、熄燈,我提醒自己:

明天一早,就把那雙沾滿灰塵的舊鞋找出來,仔細擦拭整理乾淨吧。



"stop the war!"

這是慕尼黑年度最大規模的反戰遊行,抗議的對象是每年二月初舉行、主要由北約會員國國防部長參加的「安全會議」(Sicherheitskonferenz)。逛街的那天是二○○三年二月七日。

圖片來源:http://www.arbeiterfotografie.com/index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