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26 18:41:54尚未設定

相親記

適婚、未婚又沒有對象的單身男女是很惹人嫌的,因為享受充分的自由對另一個有家有眷、受困於婚姻的束縛而由動物退化成植物甚至礦物、經常被迫「居家隔離」的龐大族群是種最根本的挑釁。我的身邊不巧就有這樣一群渴望自由、卻見不得我鎮日在他們面前招搖閒晃的人,急著找另外一個人對我進行「保護管束」,美其名曰「為你的幸福著想」。

拒絕親友的好意顯然不是做人的道理,多次虛與委蛇不成之後,我開始了一連串每次有不同女性作陪的「流水席」。

不錯,對我而言,相親的意義不是認識女生,而是一攤免費的飯局。從學生時代以來就是阮囊羞澀,畢業後為了存留學基金也幾乎不上館子,於是相親的意義變成加菜,是補充營養最好的時機。

記憶中從入伍前半年開始,大概每兩個月就是一攤。對象各行各業都有,其中老師最多,其他還有電腦工程師、公務員、大學應屆畢業生、航空公司的地勤、報社工作的上班族,然而除了記得某個在國稅局上班的長髮美女神韻夠資格拍洗髮精廣告,另一個自稱「愛好藝術」的女生身高超過一七五等等片面的特徵之外,對大多數女孩子的印象大概只能在大腦停留二十四個小時,隔天早上一覺醒來就像電腦關機又開,暫存區的資料又是一片空白,因此既沒有依媒人指示事後電話聯絡,伺機相約外出、繼續拉長戰線,當然更沒有在飯桌上見第二次面,因為沒有媒人公、媒人婆會邀男女主角再吃一次飯「驗收成果」。

「我人都要出國了,而且下個世紀才回得來哩,你還是要幫我介紹嗎?」
「沒關係嘛,先看看再說。」

就相親這件事對我的意義來看,這些熱心的親友與其說是媒人,不如說是供吃不供住的「施主」還比較貼切。

既然相親變成純聚餐,於是每次見面跟女主角打完招呼之後我就是低頭猛吃,也因此對象總是面目模糊。

說穿了,我比較在意桌上的菜色而不是對方的姿色。

不知是初次見面不好直接洩漏底細,得「留一點給人探聽」,或是因為媒人兼親友團在場的緣故,女主角一律非常衿持,惜話如金,像極了那些不能唱現場的「錄音室歌星」,怕一開口就破功,而且我跟她坐的位置總是楚河漢界、陣勢分明,又像遙遙相望的牛郎織女,天南地北各據一方,中間則是各式菜餚搭起的鵲橋,然而這座姻緣的橋每吃一口就短一寸,於是杯觥交錯之間,緣起又緣滅。我一貫保持「外交禮儀」,面帶微笑但心不在焉,努力做斯文有禮狀以掩飾腹中的極度空虛(天曉得為了等這一餐我已經「飢餓三十」),心裡卻一直嘀咕下一道菜怎麼還不快點上來。

如果女方曾經試圖探底,那麼看到我對食物這麼專注,大概也是印象大壞。

就這樣白吃了將近二十頓,事後面對親友「剷除單身公害失敗」之後血本無歸的沮喪眼神,不肯就範的我心裡依然非常坦蕩、毫無愧色。

出國之後原以為從此「斷糧」,沒想到平價商品被當成水貨外銷之後,發現海外市場一樣需求暢旺。於是我和「愛用者」之間的關係,竟然跟亞洲商店裡賣的台灣泡麵差不多:好不好吃無關緊要,重點的是鄉愁發作的時候可以提供慰藉的功能。

這次加入介紹人行列的是一位當時即將畢業的大姐。她一再強調自己幾乎不幫人作媒,之所以選上我,是因為「這裡單身的台灣男生量少質差」,而我是婚姻市場上潛力十足的績優股,後市看好。「你才剛來不知道,這裡的單身男生多多少少都有點怪,有的是長相,有的是個性,有的兩者兼具」,而我很「令人意外地老實又稱頭」,令媒人婆不禁見獵心喜,於是敲定時間,發誓讓漂泊多年的我束手就擒。

會有那樣的「恭維」,純粹只因物以稀為貴。然而「據了解」,很多女生看到身高超過一八零、喜歡運動、平常不是泡音樂廳就是藝術電影院、會寫幾個字賣弄賣弄、風花雪月跟傷春悲秋裡多半是無病呻吟的所謂「文藝青年」就異常興奮;煙不離手、玩搖滾或者小劇場、瘦骨嶙峋地像(或者真的)嗑過藥、樣子頹廢得很欠揍、走在路上警察「杯杯」都會忍不住攔下來臨檢的更是極品。有一回我跟某個女生說想把頭髮留長到肩膀,她一聽點頭如擣蒜、連聲說好,眼中洋溢著無限幸福,因為遇上這種「偶像」造型的男人就是她少女時代的夢想;唉,瘦高的男人即使明明是隻癩蝦蟆,但長髮一留對女人似乎就有致命的吸引力。她不知道我只是因為那一陣子天氣太冷,出門又懶得圍圍巾而已。

不知幸或不幸,那幾位女主角依然沒有跳脫陪我白吃一頓的宿命,我跟她們的緣分從開動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灰飛煙滅。我想原因是落入「好女人會適合好男人」的刻板思考裡。尤其是迷信「好的基督徒應該在一起」,然而男女交往乃至伴侶相處,宗教信仰未必是最具關鍵性的生活面向。

我想對她們而言,最好的結婚對象該是耶穌基督,而不是我這種常發懶病不上教堂、會質疑聖經也有錯字、老媽口中「遠離上帝的孩子」。

刻意安排認識對象都沒有結果,親朋好友檢討原因,認為次數太多必有蹊蹺,於是從同情兩人「沒有緣份」變成譴責雙方「太挑」,宿命論的被動與無奈漸漸被視為當事人主動的排拒,最後,「咎由自取」的曠男怨女就得為自己長期滯銷負起完全的責任。

真是蠻冤的。一直相信感情要發生,必須在對的時候、對的地方碰到對的人,天時地利人和三要素缺一不可。我想自己不是跟好女人無緣,而是遇見她們的時間地點都不對。

三十幾年來,我等的只是一個正確的時機而已。

說也奇怪,之前熱心親友的密集操作結果一無所獲,但相親飯局停止一年之後,人在國外的我竟然透過網路,遇到了當時住在遙遠北方另一個城市的光明女神。

除了身材夠高,我距離她最中意的帥哥形象非常遙遠,而她的外型也不符合我少男時代心目中白雪公主的樣子。半年多的魚雁往返、互探底細,在沒有見光之前,彼此感覺似乎都還不錯,然而第一次見面雖不是相看兩厭,但也都認為對方「甚無可觀之處」:她覺得我「老是一副牙齒痛」又沒錢掛號看健保的樣子,而我對她的印象就跟以前在飯桌上相遇的對象一樣,人一走就什麼都忘了。

但這種用網路當介紹人的「非典型」相親,卻是我屢戰屢敗(其實是未戰先逃)之後唯一成功的經驗。

我想自己後來會對她有感覺,或許是因為生平第一次有女生為了我的生日主動下廚請我吃飯吧。啊,認真煮飯的女人真的是很美麗。

那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這回我終於記得她的樣子,而且會一輩子記得,就像我永遠不會忘了她那天晚上為我做了什麼菜一樣。

她又為什麼會看上我?

大哉問,只是連她自己也吞吞吐吐,講不出個所以然來。

可是,無可名狀、難以言表的愛戀才是真情啊。

我「找到買主」的事很快就傳開了(因為男方當事人有一幸福起來便藉「分享喜悅」之名敲鑼打鼓到處聲張的怪毛病),只是街坊鄰居除了祝福之外,總還附帶一聲詭異的嘆息:啊,這裡的單身台灣女生難道沒有一個能抓住你,而非得讓你流落到城外去?唉,我一直沒有勇氣跟光明女神直說,拜慕城單身女子傑出審美能力跟高雅鑑賞品味之賜,她遇到的我其實是人家挑剩下的清倉貨。不過確實是有個很早就得到消息的女性朋友問起我跟光明女神的事,在我無限甜蜜的敘述了半天之後,她用一種猜測與傳言終於獲得證實的剎那滿懷深沈的失落,但又不得不強打起精神、表達禮貌性祝福的語氣說,「那麼你們兩個很穩了喔?」我眉開眼笑、用力點頭,沒有馬上意會過來她這個簡單的問句背後所暗藏的玄機,等我望見她離去時孤獨的背影,回憶起方才她硬擠出來的僵硬笑容,才知道對一個默默等待愛情多年的女生而言,我早一步脫離單身身份的喜悅以及手舞足蹈的「歸屬權宣示」是多麼殘忍的刺激。

「什麼時候輪到我呢?」她無比哀怨的眼神似乎讓午後的暖暖冬陽突然多了一絲冷冽。

我跟未來的另一半心中總是對彼此充滿感激。我尤其佩服她具備地藏王菩薩犧牲奉獻的感人情操,願意跟現實妥協到這種地步。唸法律的大概都知道,法庭上法官大人同情被告迫於情勢,不得已而觸法(比如飢寒起盜心之類的),總喜歡說這種人「殊堪憫恕」,對其從輕發落,於是我不禁好奇,她的老爸老媽面對自己女兒的選擇時,會不會也這麼覺得呢?


圖:「お見合い結婚」(「相親結婚」)裡的松隆子與中山裕介。日本富士電視台,二○○○年一月。當然,我跟光明女神初次見面的場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