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04 08:40:00尚未設定

我只是在找我的鞋子


(一)

從小到大看過不少死人。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大部分出現在電視上,少數的生前還曾跟自己說笑談天、握手寒暄。即使是如此,我也還是很難想像沒有氣息、像根冰棒甚至一盤蕃茄炒蛋一樣地躺著不動是什麼感覺。念幼稚園的時候曾有一次迷迷糊糊的體驗。某天中午放學回家,我一邊走路一邊專心地翻看剛剛拿到的圖畫書。不知道什麼時候,只覺得自己約莫是被一座煞車失靈的大冰箱狀物體從後頭撞倒了吧,然後「安詳」地失去意識,再睜開眼睛時,看到的先是醫院慘白地快要掉渣的天花板,然後頭一偏,那是病床邊眉頭深鎖的老爸焦慮的面容。三十年前的事了,至今印象深刻。

然後就是這一次。

活了三十幾年,那應該是我最接近死亡的幾分鐘。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回來,稍稍可以體會什麼叫垂死掙扎。

在台灣就有過泛舟的經驗,大四畢業旅行,秀姑巒溪。極其刺激,原則上也很安全,因此實在談不上是冒險。只是那一次頭盔、救生衣裝備齊全,穿得像隻揹著橘黃色硬殼的忍者龜,這次則不知天高地厚、處境險惡,老闆一直強調河很淺,把當年用來運鹽、也算得上是南德名川的伊薩河說得像是吹氣的印佳愛兒游泳池,而我居然也信了,還因此覺得穿救生衣很丟臉,淹死甚至是種恥辱。好吧,既然人家擺明不想賺租金,我也只有笑納感恩的份。

就這麼一念之差,稍後我終於有機會為自己的愚蠢負責。

那天是沒什麼不測風雲,不過旦夕之間卻是禍不單行。一路行來原本風和日麗、青天高高白雲飄飄,沒想到在某不知名河段橡皮艇前進方向突然不穩,急速往岸邊偏移,然後一叢繁生的樹枝迎面掃來,前世修得同船渡的兩對戲水鴛鴦一對半都順利俯身閃過,只有我因為「錯誤啟動本能」而「非受迫性落水」。所幸「船長」下落客立刻發現旅客失蹤,急急反向馳援,而我也撐得夠久,在水裏苟延殘喘幾分鐘後終於被拉上岸邊,眾人還因為這個意外的插曲充滿「娛樂效果」而覺得這趟冒險不虛此行。沒想到都還來不及從腦際骨碌碌的流水聲中清醒過來,回憶自己剛剛到底是怎麼掉下水的,一個小時之後一根橫在路上的大樹幹讓整個橡皮艇船底朝天,這下二度泡澡的我終於不再孤獨。

一前一後,我總算用自己的全部身高跟半條命證明,在伊薩河成為海龍王女婿的可能性確實存在。

一邊是綠意盎然、活命的河岸,一邊是深不見底、奪命的激流。咫尺天涯,生死交關。然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只差短短不到兩公尺就可以擺脫死亡威脅卻無能為力,「我就在你的對面,卻救不了你」的這一步,還真是遠過泰戈爾說的「世上最遠的距離」。

上帝說,我蒙祂寵召的時間還沒到。

閻王也說,生死簿上的順序是固定的,不准插隊。何況鬼月未到,鬼門下個禮拜才開,晚一點再來吧。

就這樣,命不該絕的我被一腳踢出陰曹地府大門。

美麗的愛情?遠方的家人?唸得不上不下的學位?那在激流中掙扎、攸關生死的幾分鐘裡,腦子裡想的只有怎麼活命。可以再度安心大口喘氣的的那一刻,感覺真的恍如隔世。

在所有非自願死亡的過程中,最令人恐懼的其實不是斷氣這件事,而是在斷氣之前或長或短的等待中,神智清明地倒數自己的死期。「要死不活」的掙扎更令人沮喪,因為你知道自己無論再怎麼訴諸本能,哪怕是聲嘶力竭的叫喊、用力揮舞擺動的四肢、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繃緊至極限的肌肉與神經、以及猛力跳動至即將爆裂的心臟,一切的努力終將被證明為徒勞,你的軀殼最後依然會變成一塊虛弱癱軟、因力竭而慘白的麻糬。人的一生總會經歷許多難以解釋的愚蠢與無知,然而其中以對死亡過程的無知最為可貴,於是上吊、溺水、被火舌吞沒、挨餓、受凍等等可以讓人清楚感覺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的死法成了毫無人性的虐待,一槍斃命、在斷頭臺上剎時身首異處才是慈悲,而最人道的則是瞬間的意外死亡,因為你無從等待,完全沒有辦法思考,更沒有時間感覺痛苦,於是自然也沒有恐懼,一切進行地快速徹底、乾淨俐落。問一隻在塑膠拍子底下血肉模糊的蒼蠅死亡到底是麼一回事,想必牠也是支支吾吾、迷迷糊糊。

如果你是個怕死的人,那麼「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會是生命歷程裡最後一個值得享受的幸福。

奇怪的是,在水裡載沈載浮的那幾分鐘,我絲毫沒有驚慌,意識非常清楚,信心也很堅定:我不會就這樣掛掉。絕對不會。只是我攀住的樹枝一直往水裡彎,樹幹又濕又滑抓也抓不住,而且頭部總在漸漸沈入水中、客觀上看來似乎就要完蛋的剎那,突然能挺出水面,多爭取一口寶貴的空氣,但之後又再次「溫柔」而無助地滑入水裡,如此週而復始地重複一段殘酷的凌遲。這種「受虐」的感覺跟技巧、體力無關,倒有點像是面子問題,在滔滔江水裡,你會覺得自己像在玩胡瓜主持的「百戰百勝」,最高指導原則就是要讓人即使闖過關也很狼狽。「逃生遊戲」的設計這般不人道,簡直令人髮指,你甚至沒有辦法把它當成天然的水療去享受,因為現場竟然連個握把或是扶手之類的都拒絕提供。既然下了水,免不了得喝兩口阿爾卑斯山來的道地天然礦泉,還好伊薩河的水雖然有點綠,但基本上算是乾淨,味道也還可以,「口試」的結果大致符合衛生標準,最少回來之後並沒有拉肚子。

浪裡銀條綠映來。翠浪滔滔我不怕,如果能掌起舵兒往岸邊划,那就更完美了。

身手矯健的下落客這時再度展現高超泳技,回頭找到只剩半個腦袋露出水面的我,然後在水面下撐住免得我越陷越深,兩人與怒濤搏鬥之際,恩公二號來了,他狐疑的眼神閃了千分之一秒,好像在說「自余束髮以來,沒見過有人這樣子掉下水的……」但推定為小資產階級(因為正在河邊做日光浴)的他還是非常大方地伸出友誼的手,發揮人溺己溺的精神,對協助無產階級的我等戰勝大自然天險做出偉大的貢獻。

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萬歲。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

「他游泳游得不大好(Er kann nicht gut schwimmen)。」恩公一號在湍急的綠浪裡向恩公二號解釋我無法自力脫困的原因。

多麼善意的謊言。我不是游得不好,而是根本不會。真是大感謝,兩次離奇的落水已經夠糗,在這種時候受難者最基本的人性尊嚴還受到刻意的維護。

先上岸的光明女神一下子找不到我,聽說確實焦慮了一下下,可是看到我從水裏被人拉上來,全身濕透又拼命發抖,她居然沒有一副「看吧,有我保佑你,不會有事」的篤定,而是嚇得千條瑞氣盡落、閃閃金光頓失:「你掛了我怎麼辦?你知道的,現在身高一八二的男生不是太好找,我可不想再等三十年……」

救苦救難的媽祖婆啊,我也在找妳啊。畢竟永久保固、終身服務、免插電又功率奇高的全自動天然暖被機,這個世界上也只剩下妳這一台了。

她的媽媽,也就是我未來的丈母娘,曾經幫我去廟裡安過太歲。看來慈悲的眾菩薩果真是佛光普照、澤被眾生,連不信祂的基督徒也一併照顧進去了。只是不知道是否曾經為了我究竟應該歸誰保佑,而跟我們慈愛的天父爭執過「管轄權」。或許我今天的幸運證明了祂們已經圓滿達成協議了吧。

歷劫歸來,無言以對。我因為還能發抖而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不過抖的原因不是餘悸猶存,而是冷。風蕭蕭兮伊薩寒,只是不曉得豔陽高照、萬里無雲,還不到陰曆七月的河邊怎麼會冷得像一會兒就要下雪。沈默半晌之後,我終於從抖得合不攏的嘴裡,口齒不清地冒出上岸之後的第一句話:我的鞋子呢?

(二)

自從險些成了「可憐伊薩河邊骨」之後,再聽到「莫爾道河」裡或急或緩的水流聲都特別有感覺。或許史麥塔那也曾經摔下去過吧。後遺症?有,比如說後來的巴塞隆納之旅我拒搭過港纜車,怕纜繩一斷我會跟著車廂像鮪魚罐頭一樣結結實實、義無反顧地沈到港底。又比如說,我開始學游泳。同時有好心腸跟好功夫的人不會總是隨侍在側,就算土地公的管區也會有祂巡邏不到的死角。靠山會倒,靠樹會老,大難來時,還是靠自己最好。

某天騎腳踏車回家,又經過家附近那座跨在河上的橋。我慢慢減速,無意識地看看橋下流得要死不活的河水,最後在橋中央停下來,推著車龍頭走到欄杆旁。嗯,如果那天在上游真的當了水鬼,打著赤腳的我可能就會服裝整齊地順流漂到這兒來吧?再往下游就是博物館跟公園了,我悠閒地在水面或者躺著或者趴著、清柔舒爽地伸展四肢,這種閒適、安逸、靜謐,不知道會不會打擾在河邊餵鴨子、曬太陽的歐吉桑跟歐巴桑?或者搞不好一浮出水面,蹲踞在岸邊樹梢上的我就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皮囊被撈走,然後隔天德文版的蘋果日報頭版頭條就是我的名字和照片,鮮紅的標題框、加粗加大的黑體字下方就是我的訃聞,於是我將會成為當天全德國最有名氣的死人,因為「發行量一百萬份」。

台灣人要上德文報紙好像不大容易,只是這種出名的方式還是讓我很猶豫。邊想邊盯著河面,好久好久,我的視線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

「需要幫忙嗎?」又一個熱心助人的德國人。他大概很好奇,我的眼神怎麼跟當年站在柏林圍牆另一頭、向西眺望的東德市民一樣,沈靜、哀悽中還帶點不甘。

「喔,不,謝謝,我只是在找我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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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謝:感謝恩公一號下落客君以及見義勇為的不知名德國友人。我還能坐在這裡胡謅劫後餘生感言,全靠他們給我這第二條命。當時明明差點送命,現在想起來那段經歷卻竟然有一點遊戲的趣味,難道是我離死亡還不夠近的緣故?


圖:第一次落水處。準確的位置就在照片正中央向上突起的樹枝正下方。攝影師是娃娃。深不見底、波濤洶湧,橡皮艇老闆果然是生意人,唬死人不償命。第二次因為翻船,四個人全部落水,一陣兵荒馬亂,除了我忙著逃命之外,大家都在找隨身行李,於是也沒有人有時間照相了。更驚險的歷史鏡頭就這樣沒有存檔,甚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