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浯家書
1. 歷史筆記簿：「金」湯海「門」
比台灣更古典的天色
在遠洋的海疆，戍守1387年伊始
盈盈光燦的星月，在倭患
寨堡與灘頭的交界
雄鎮「千戶所」的日夜
護衛神州蔚藍的視野
「舊金城」的工事，扼喉且注目
深鑿而堅實，層層守禦
仙洲的傳說與浯江的走勢
從亙古的滄海到記憶深深處
夢與生活的桑田
不斷淘洗，不斷灌溉
家園才得以「鄒魯」海濱
輕輕點上歷史的火燭，照亮明洪武
江夏侯，周德星以及更早
更早之前的注釋，燭火漸漸溫潤
當我們翻開歷史筆記簿
展讀晉與胡，那一個曾經迷亂的
江湖，圈點中原的姓氏，遷徙的
地圖，時光的潮汐持續拍擊
花崗岩島美麗的荒野與孤獨
當我們繼續檢索「滄浯」的頁數
唐牧馬，宋鹽場……直至七百寒暑
共同書寫浯洲的疾風與絳雪
勒石與風獅；然而，在這個
沒有雪季的南方，在木麻黃依舊
沉默的海門，島上曾有
白露為霜，曾有流血的
漂櫓，曾有神祕的寇賊，曾有蒼茫
憂傷的鐵蒺藜，定定遠望
深深的，深深藏在心裡的家鄉……
2. 眉批折頁處：1958年，8月
那麼殘破，那麼衰敗
傾頹的高粱田埂，仍有天使
合十默禱，仍有戰士
心志充滿斾旌飄發的聲音，這個世界啊
竟然可以如此，硬實而堅定
這場戰事啊，竟然可以讓紗布
擔架，凝血劑，坑道，砲彈，地雷區
以及彩色的勳章，一一闔眼
沉思，諦聽：
累累彈痕，樹影紆橫
暮色昏聵，屋宇崔嵬
嗚嗚浪濤，涇渭凜冽
殷殷拳拳，仙塵佛劫
我心葛葛，我神憂傷
心神肅穆，磬石金湯
那些無主的彈殼，為這些年月
命名破碎荒誕的日期；那些暴虐的
熾烈的白晝與漫長的黑夜
仍在無名的海岸線，繼續搜索
單或雙，刻有親人名姓的石頭
和平與殺戮，是否源自不同的鄉愁
如果他們在夢中相遇
是否聽得見，那幾章無伴奏安魂曲：
1949，古寧頭戰場的湖尾，林厝，安岐……
1950，大二膽，困頓艱苦的高地
1954，水頭碼頭的93砲擊
1958，台海戰役，823黑色暴雨
1960，撾鼓艾森豪的617……
這些數字，此刻，靜靜排列
只有時間知道，他們曾經
是生與死的密碼，鋪排著無言的瘡疤
華沙會談，料羅灣，烈嶼，圍頭砲位
輸送分隊，羅厝，湖下，彈藥庫，射口
沙包，掩體，大小金門，細屑，餘灰
魚雷快艇，碎語，火花，米格17，落地砲
空炸砲，紅赤土壤，十字鎬，圓鍬
馬祖，廈門灣，南山，空投，高砲部隊
殘胸，斷肢，裂骨，傷顏，太武山公墓……
這些筆劃，此刻，睡眠安詳
熒熒的火光，漂泊的灰燼
他們曾經是歷史的暗痂，隨著深沉
厚重，卻無所依恃的靈魂
被無情的兵燹收束於軍情報告書
被倉促寫入陌生的死傷統計表
（是的，靈魂
靈魂是這個時代
英勇的 受詞
在此之前，靈魂
靈魂也曾是淒厲的動詞
暮靄陰鬱，天色後來
越來越暗沉
靈魂們海上陸地
南北東西，由遠而近……
終於，慢慢成為
時代的 虛詞）
3. 闔上典籍：戰地老街散步
陽光正盛，雲朵標緻
天空綿延無盡，彷若青蔥
開展成萬里的牧場
這幅藍白與金黃的構圖
比例隱約透著古典
邊框是我們，輕盈的笑語
信步走在戰地百年的老街
閩南二進式雙落建築應笑我們
那麼多的提問，那麼好奇
與虔敬的青春；空氣中的壁樑
雕畫，庭院，閣樓
一一考究著，煙硝之外
另一個細緻的，優雅的金門
風簷墨跡，吟詠亦混搭
只相隔幾條街的寧靜古洋樓
紅磚，拱廊，漆牆
近觀交趾陶的前額，燕尾與馬背
如何嘯臥南洋巴洛克
硬質的花崗岩層也擅長類疊
溫柔的敘事，像夕陽軟語呢喃
像小鎮生活單純的信仰
石敢當，風獅爺，瓦將軍
或者只是閒情啜飲
滿溢後現代風情的毛澤東奶茶
半糖，去冰
與「毋忘在莒」親密合影……
──《金門文藝》第33期（2009年11月），頁86－89
──《創世紀》詩雜誌164期（2010年9月，秋季號），頁193－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