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辛波絲卡說真正的詩人必須不斷的說：「我不知道」。


2.
辛波絲卡認為詩人寫的每一首詩，都是在對「我不知道」這句話做出種種可能的回應，只是，一首詩的句點才剛畫下，詩人便極有可能開始猶豫，並開始覺得這首詩根本無法權充、敘述甚至當作任何答案。

我想這應該也可以算是一種「詩的特准」（Poetic License），擴充來看，凡是屬於藝術創造層面的活動，多有此類質性；由文學心靈活動的場域或方式觀之，這樣的現象與解釋，顯然都可以超越科學，或者說，足以補充科學的有限性。

陳銘堯曾在數篇詩人札記中的其中一篇說道：「不知道為甚麼，我極易感到厭倦。厭倦一切已知的陳腐，厭倦自己的作品，厭倦事物之極限，思想之晦暗，厭倦嘆息的微弱。」

或許，詩人這樣的自白與感觸，正是在誠懇的告訴世人：
「我不知道」。


3.
作為文學創作者，詩人似乎（應該？）是心思較為敏感的族類，否則，在簡約以及刻意節制的文字當中，如何負載大量的訊息與情感？在意象的連結與脫跳之間，詩人如何取得（至少自己認為的）平衡？

陳銘堯在另外一篇詩人札記中寫道：「我是一個內在不斷改變著的人。毋寧說是我自己在推動著這樣的改變。」

我認為這一段話仍然是詩人真誠表達「我不知道」的最佳心證，「改變」是如此頻繁、巨大與細微的發生在我們生活與心思當中，任何人任何時候都無法置身此外。「改變」本身當是最不變的本體，亦是詩人時常感到靈感泉湧、詩思飽滿的憑藉。


4.
關於詩的價值，陳銘堯談到了內在與外在的差異。他說：「對我來說，詩的價值，是內在的價值。這內在的價值，如若沒有辦法適切地用詩或文字表達，就會變得神秘，或只對自己具有意義。」

因此，內在的價值對陳銘堯來說，正是一種生命「原型」（archetypes）的狀態，其中或許存在洶湧的波濤，例如＜狂熱＞中的示現：

霜凍的冷霧
灰藍的天空
冷冰冰的風
白色菅芒浪潮般起伏
啊！這美麗的大苦海

或者，生命的原型便是平靜的內裡：

那專注的鐵匠
錚錚地錘打著
火花四濺的火紅鐵器
沉醉在夢的意志和力量中（＜狂熱＞最末段）

內在種種風景，無論是否訴諸文字，發而為詩，本是眾多神秘而不可知的力量共構而成，是思想與情感的濫觴，更是一股永遠無能「正確」敘說的感覺。例如：

我所經歷過的每一天
都深深地刻畫在我的臉上
而有一些更深的
是岩石內在的崩裂（＜遇見佛陀＞）

我認為陳銘堯是一位內省型的詩人，他細膩的神經纖維與心思，賦予他對世界深沉縝密的觀察能力與所得，在陳銘堯諸多調性莊嚴、沉重的詩句中，我看見他傾向於悲劇性的生命情調。例如＜海＞當中的暗示：

有時獨自靜靜地
陰沉地思想著
有時狂暴地掀起滔天惡浪

（中略）

互相撞擊而碎裂的自我
從深層的黑色悲劇爆發

（中略）

一陣又一陣地
終於渾忘痛苦的生滅
形成某種深奧的旋律

這種冷靜且帶著澀苦調性的句子，在陳銘堯作品中屢見不鮮，例如：

遠方，或許－－
或許曾有一個海

而一條河確曾蜿蜒流過
即使在沒有月色的黑夜
亦不曾稍停冷冷的奔流（＜一條河乾涸在沙地上＞）

或者，是一種對生命終極意義的超脫與感悟，在一些時候，自然便會出現：

如此同情地沉浸於種種困境
他的慈音於是混合了懺悔與安慰
讓我們憶起經歷過的一切
以及天國的臨近與孺慕
內心因悲歡交集而啜泣起來（＜天國的鄉愁＞）


5.
外在的價值對陳銘堯來說，則是另一種共感的歷程，他說道：「如果個人生命的思索和革命，也能成為他人共通的路途，而且是全新的境界或方法時，那這時的詩，就有了外在的價值。」

對照陳銘堯「如若沒有辦法適切地用詩或文字表達，就會變得神秘，或只對自己具有意義。」此番關於詩內在價值的說法，閱讀與書寫，對陳銘堯來說也都可能是詩外在價值的媒介與緣由了；藉由文字，詩的內在力量（價值）可以變成外顯的法器，變成與外在共存、聯繫、通感的經文，這便是詩的外在價值。


6.
我試圖用以上實驗性的閱讀方式來閱讀、理解陳銘堯的詩，由於詩集本身已經是一部訴諸文字的作品，因此，詩的外在價值已經有了基礎的底蘊。我要挖掘的，便是隱含此中的內在價值，以及其中的元素與微塵；以下，我找到了一些可資辨認的線索：

黑色的淵藪
那瞳仁深處

（中略）

累世目睹的愛和戰鬥
死亡和吶喊

（中略）

循著黑暗中一線微光
好像一路啜泣著
摸黑而來
失落於這不明的涼涼的淚痕（＜來處＞）

或者，是葛葛悽楚的畫面，帶著流浪的氣息，有飄零的思緒，不斷存在這個我們無法掌握的天地之間：

或許是因為季節吧
無端地悵惘起來
為了不能悟解這片華麗的禪寂
那麼熟悉地痛苦起來

小路彎彎
彎進翡翠般更深的濃蔭裏（＜小路＞）

或者，是閃爍於生命無數片刻裡的種種覺知，樣貌心神儘管不一，掠影浮光的成熟見地卻發亮著：

這一日，看似慘烈
這一生，卻覺淡然（＜潮＞）


7.
這樣簡短的閱讀心得，是否能夠捕捉到陳銘堯詩中的奧義？至此，我不得不再一次引用辛波絲卡說的：「我不知道」。

因為渺小的我們，在神聖的詩句面前，都變得更加細微了。






－－笠詩刊258期，2007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