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16 11:47:36胖胖波

牛罵頭

經過了很多城市的遷移,一再改變的生活習慣,後來我想,有些地方從我有記憶的時候,便在我心底常駐下來了,特別是「牛罵頭」。

我在成人之後才發現,原來我出生的那個時候,正好是新的世代與舊的世代擦肩而過的時候,正因為如此,當有人覺得我有很濃厚的都市味道時,我總會不經意的想起,其實我是來自於一個再純樸不過的小鎮了。

我孩提時代最深的記憶便是農村,幾乎所有的街坊都是務農,整個街坊的鄰居也幾乎都是親戚。我家的左手邊住的是二伯,再過去則是叔叔家,再過去則是堂哥家;而家的右手邊是三伯家,然後是大伯家,甚至可以這麼說,以我孩提時代所能步行到達的地方,那些人們其實都有著和我一樣的姓氏。

以那個時代的角度來思考,其實是很難理解現代台北人的冷漠和疏離的。

我出生的地方,只要步行約50公尺,就可以到達一條河,而我們的所在地正好是河的源頭。早起的婦人趕在陽光尚未清醒之前,便到河的源頭去洗滌一家子的衣服,每個洗衣服的婦人都會找到一塊溪石,提著一把木製的小板凳,將一整個上午奉獻給洗滌衣服這樣的純粹工作上。

若以現在台北人的眼光來看待,當時婦人們的對待時間的行為真是太奢侈了。

婦人洗滌衣服的方式大都以搓揉以主,或是會利用軟木拍打衣服,在我沒有上小學之前,我曾見過許多婦人自製洗衣粉,有時也可以是洗衣皂,現在想起來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泡沫般的洗衣粉會順著河水往下流,因為我居住的地方是河水的源頭,於是也會聚集著其他地方過來的婦人,攜帶著一家子的衣服,到這裡來開始一天的工作。

而男人們則會下田工作,從我家到我父親耕種的農地大約需要步行約150公尺,一路上都必須行走田埂,若是下雨天,田埂會顯得泥濘不堪。若天氣放晴,我便想像狹小的田埂是馬戲團裡驚危的鋼索,我努力的緩慢保持平衡,隨父親下田工作的日子裡,我就成了走鋼索的特技人員。

我出生的地方主要的農作物是水稻,收割的季節,便是男人們最忙碌的日子,為了應付收成,男人們會租借農業機具,開始收成。而當時還是孩子的我,便會提著母親煮好的麥茶,使盡全力的一路提到田裡,讓辛苦工作的父親飲用,對於這樣的工作,當時還是孩子的我總是樂此不疲。

不過最讓孩子們開心的便是「曬穀」的時候,一般曬場呈東西方向,使陽光可以照到各角落,水稻收穫時之水分約在25%-28%之間,經過「曬穀」可以方便貯存。

男人們會用一種類似耙子的工具,反覆翻曬穀子,再使用風鼓將穀子去蕪存菁,將良榖粒、未熟粒及碎粒區分出來。

在那樣的年代裡,風鼓機除了滿載著男人們的收穫外,其實還有孩子們滿滿的好奇心。

收割之後的稻田,男人們會將稻穗綁成一捆捆的稻束,挑個天晴的日子準備焚燒,燒成灰燼的稻穗還可以當作綠肥。

孩子便會趕在大人們尚未將稻束焚燒之前,在稻田裡玩起騎馬打仗的遊戲,天晴的日子裡,稻束成了孩子們騎馬打仗的掩護屏障。

稻穗會在事後讓孩子們惹的一身養,不過卻絲毫不減孩子們的興致。

而入夜之後,倘若是涼爽的夏天,婦人便會帶著孩子到河邊去洗澡,河水很淺,清澈見底,岸邊的溪石附近,隨處可見河蝦的蹤影。

在我的年紀還小的時候,我對男人們收割米稻;女人們下廚洗衣;孩子騎馬打仗,這樣的純粹的事情充滿好奇,隨著四季的輪轉,每一天都有著尚未出現,可是即將要經歷的有趣事要發生,可以悄悄在孩子的心底醞釀,於是對每個明天充滿期待。

孩提時代大人們嘴裡的「牛罵頭」,我一直以為不過是我知道的那條街坊;不過是騎馬打仗的稻田;不過是母親洗滌衣物的溪河。

「牛罵頭」不過是一條街坊,街坊裡居住的人們都有著和我一樣的姓氏,不過是這麼一丁點地方罷了。

後來才知道所謂「牛罵頭」是泛指整個台中縣清水鎮而言。

西元1650年,整個清水鎮被稱為牛罵社,當時僅有58戶193人,那時正是荷蘭時期。

而牛罵社便是後來牛罵頭的前身,距今已有數百年的距離,年罵頭已經成了一個具規模的鄉鎮,許多人已經淡忘清水的歷史遺跡。

後來我離開家鄉到台北的那些年,聽說清水鎮的社區營造很成功,有一群熱心的年輕人為了追溯牛罵頭的史蹟,而汲汲地付出著。

不過,後來也聽說了,婦人洗滌衣服的溪河已經找不到小蝦;男人們也不耕田了。後來有一些遺址被發現,包括獸骨和人骨等標本,是台中少數被發掘的平埔族遺址。

我想,在我年紀尚小的時候,有些地方從我有記憶的時候,便在我心底常駐下來了,特別是「牛罵頭」。

後記:我常常認為清水是一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地方,也是一個社區營造相當成功的鄉鎮。

清水高美溼地是目前僅存少數保存還相當完善的野鳥生態區,而許多珍貴的遺址及古蹟建築也陸續被發掘。

經由許多清水士紳的努力,這個小鎮經常舉辦音樂會及人文表演,常有婦女攜帶孩童參加。許多清水出生的音樂家、雕刻家、作家在異鄉獲得重視之後,陸陸續續將成就帶回這個小鎮上。

人文薈萃的清水小鎮,正以不同生態和面貌呈現在眾人面前。

僅以此文送給不斷為清水付出的朋友們。

※原文刊載於2001年6月21日南方電子報,並獲選中信大飯店『發現之旅』徵文活動。

v本文收錄於《傑維恩愛說故事》一書
http://www.novel.idv.tw/text/prose_5.a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