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2 00:12:02泓泊

少年詩人對「未來」想像的練習紀錄--閱讀黃荷生〈未來和我(二)〉一詩

  黃荷生〈未來與我〉有兩首,這是第二首,抄錄如下:

 

   沒有過程的,我們的孤獨,倘若

   突然轉彎,我們的方向,偶爾回頭

   我們的,倘若我們的痛苦,召回重量

   我們時隱時現的焦慮,開始

   無目的的奔逃,我們的呼吸,循環

 

   我們微微細細的觸覺,因而停止

   因而遲鈍,因而殭化,亦因而死亡

 

   並非存在。

 

   裸着的婦人

   和鏡子寒暄的時候

 

    第一段鋪排得繁密緊湊,且秩序破碎。首先第一句「沒有過程的,我們的孤獨,倘若」使用倒裝,原句應是「倘若,我們的孤獨,沒有過程的」,把「倘若」放在最後,造成的效果是前兩句本來語氣肯定,到最後卻開始不確定。第二句也是倒裝,原句改為「偶爾回頭,我們的方向,突然轉彎」,可能是過去的方向突然轉彎,代表已無回頭的機會,也可能是接下來的方向突然轉彎。代表無法掌控未來的路線。不論怎麼解釋,皆能呼應「未來」這主題的氛圍。

    第三句「倘若」又出現,詩人一直懷疑、揣測又會發生什麼事?「痛苦召回重量」,感受開始具體清楚。前三句像急促得讓人措手不及,導致第四句的「焦慮」「開始」「時隱時現」。因為「孤獨」、「痛苦」而引起「焦慮」。第五句終於解釋自己目前是「無目的的奔逃」以及「我們的呼吸,循環」的狀況,這也讓讀者恍然大悟,為何前面五行會斷續破碎,比方說「我們的,倘若我們的痛苦」,中間那個逗號,便可想像成詩人急促的喘息聲。

    第二段承接第一段的氛圍,卻只有兩行,因為前面的「孤獨」、「痛苦」與「焦慮」引起詩人的觸覺「停止」、「遲鈍」、「殭化」、「死亡」等問題,第二段一連串太過直接的敘述,面對「未來」的劇變,「我」(或「我們」)的處境悲觀。根本像來到了一顆人類無法適應的星球。

    第三段亦是離奇,只有簡短一行:「並非存在。」是剛才那種迫促的感受並非存在?還是「未來」並非存在?還特意加了一個句號,強調結束。但「並非存在。」反而是好事,因前兩段已讓人有瀕臨死亡的感受。面對「未來」變化莫測,詩人已招架不住。

    但,最後一段「裸着的婦人∕和鏡子寒暄的時候」更是突兀,與前面的情境與氛圍完全不搭,整首詩的脈絡發生嚴重斷層,讓人懷疑,詩人在創作過程中是否虎頭蛇尾?

    黃荷生也有幾首裸女意象的詩,如〈水的交感〉:「從坐着的浴女想起∕亦非活水∕亦非噴泉∕亦非溶融的流體∕由坐着的浴女想起」;另外〈現代〉一詩:「亦且剛剛浴罷。∕∕思凡的尼姑般底∕就這麼一種∕裸體的悲哀」此詩後面還有「孕婦。被捨棄了的∕孕婦。就這麼一種∕潮潤的悲哀」。

    黃荷生曾言:「寡婦、尼姑、孕婦、裸婦這些意象所以會在我的詩裡經常出現,完全是當時所看到的現代畫的影響。」(出自楊宗翰〈十問《觸覺生活》筆訪――台灣藍波黃荷生〉一文)在西方美術史上,「裸女畫」的流行,代表藝術衝破社會傳統道德的約束,重視情慾的存在,不過「裸着的婦人∕和鏡子寒暄的時候」這句,反倒讓人有稀鬆平常的生活感。

    「裸着的婦人∕和鏡子寒暄的時候」這句又跟〈水的交感〉、〈現代〉有些細微的差異,那就是沒有「溼」的描述,這名裸婦的身體可能是乾的,也不見得在浴室,只要是私密的空間即可。衣服還沒穿好的婦人當然不能出來見人,這是一種基本的社會禮儀,也意味「未來」還沒準備好,而跟鏡子裡的自己「寒暄」行為,更是一種等待許久,無所事事的心情。她到底想不想出來?她自己有衣服穿嗎?還是被迫等待有人給她衣服穿?還是打算什麼都不穿就直接出來?她若真的一絲不掛出來,一定會驚嚇到許多的民眾。那名「裸着的婦人」應是「未來」的真正模樣,也猜不透她接下來的行動。

    我們回頭看〈未來與我(一)〉一詩,詩人在詩行的組織上可以說是細膩圓熟,比方寫「偷偷地分化,悄悄地流動」節奏是徐緩,且用「溫暖」、「淳樸」來表達整首詩的氛圍,最後指「未來」像「宇宙」,正在「比例和比例的」地「擴拓」,充滿壯闊的景象與渴盼的心情。但這首則完全推翻,朝負面情緒宣洩。黃荷生對於「未來」,有兩種背道而馳的想像。

    這首詩並非筆者所鍾愛,選的原因只是想猜測黃荷生最初安排的用意,也想尋找第四段出現的合理性。當時還在猜,難道排版時不小心把其他首詩句貼進來?另外,第二段一口氣把「停止」、「遲鈍」、「殭化」、「死亡」全列出來,這樣的寫法也是很衝動。或許就像黃荷生曾言:「這些詩我是一口氣在大約半年之中寫成的,出版的時候我是高二上,因此,寫作時間應該是在高一下那段時間內。」短期密集地大量創作,難免支絀疏漏,若當時仍是少年的黃荷生更有耐性,一定可以琢磨出更緊密、更合理的設計,我們也需包容年輕詩人思慮未深的那一部分。

    也或許,黃荷生要向我們坦露的,不是這一首詩的完成,而是一首沒有完成的遺憾。相信任何藝術作品絕對不是「沒有過程」就出現了,要經過「孤獨」、「焦慮」與「痛苦」不停交迫,才能使作品逐漸有「重量」,甚至可能寫到一半找不到「方向」,只好先擱置一旁。

    黃荷生在楊宗翰訪談亦提到:「在我寫作〈門的觸覺〉與〈未來與我〉時,我並不知道什麼是組詩,所以會有(一)(二)(三)(四)或(一)(二)這樣寫,應該是詩思泉湧、欲罷不能的緣故。」如〈門的觸覺〉前三首都極具巧思,已把「門」的意象提升至人生際遇與哲學的議題在思索,一句接著一句往復迴環,猶似綿密的陣形望之肅然,的確有「詩思泉湧、欲罷不能」充沛的能量,但是到第四首,也開始後繼無力,出現了「門是一個入口∕門是一個出口∕怎麼我也要費一番思索」這樣過於直露淺白的句子。

    雖然此詩無法超越〈未來與我(一)〉,但詩人又不想輕易抹除當時與這首詩艱困對峙的心情,於是依舊把這次的練習保留下來……

 

刊於《吹鼓吹詩論壇》47號,20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