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這個世界容納不了的姿態—閱讀羅智成〈詠懷〉一詩
〈詠懷〉一詩出現於羅智成第一本詩集《畫冊》(1975年自費出版)。形式上略為特別,兩行一段,共十三段,現將〈詠懷〉抄錄如下:
那一天我真的在校園裏聽見潮聲
因為已不可能有旁人聽到
我絕不要妳誤解我的詩
「但我該回去了!」妳說
我一腳踏進水窪,一手扶向敷苔的樹幹
那新綠的苔絨,是在入世以前的那種新
不被証實的宇宙,我以體內組織仔細駕馭
妳不能理解,那麼妳就愛我好了。
我的創作在他們背後迅速接替一切
如果妳懂得,一個大的創造者
但我不要妳誤會
尤其談到那在風雨夜裏發光的海洋
映在窗面上的波光及不祥的天籟
我在床上生著四肢僵直的病。
從妳眼裏我看見背後一個落葉的姿勢
妳會從我眼裏看見 一幕這個世界容納不了的晚霞。
妳說妳還聽見我拍動翅膀的聲音
我告訴妳我還看見花瓣裏滾動的露珠,在妳懾人的眸裏。
「但我必須回家了!」妳好像和一位神說話
那使我不能吻妳,使我無所倚賴
「但我必須回家了,」在清晨
萬樹連根昇起,光柱站向四周,四周一羣易位的景緻
「但我必須回家了!」妳已經到家
我的宇宙站在宇宙面前,妳將更舒適
新綠的苔絨消失,在人群裏我說聽到潮聲
妳說沒有,妳說得那麼溫柔好像妳也聽見了一樣。
這首詩鼓盪著詩人一直不為人理解的愁鬱感,情緒就在句與句之間不安地跳躍,存世已久的「愛情」課題仍無法達到適度溝通。
首先,他說在校園裏聽到神秘的「潮聲」,藉由聲音引領,將他帶離平凡的現實世界(因為那潮聲不可能有旁人聽到),接著又是觸摸「新綠的苔絨」,說那是前世業已生長的「新」,看似矛盾,反而精確捕捉苔的生成特質,因為苔可藉由雨水濕氣的潤澤,永遠維持新生狀態,敷貼在樹幹上的青苔,其實和樹幹擁有相似的年歲。再來「風雨夜裏發光的海洋」、以及「映在窗面上的波光」等等,文句間沾惹許多飄渺虛幻的意象。閱讀過程中,讓詩人輕載我們的思緒前往遙遠的意境。
從「自然」意象(潮聲、苔絨、樹幹、海洋等)到嚴肅的「愛情」課題,以及如神靈一般的「創作」生命,不斷遇合摩搓,一直接連到遼闊的「宇宙」境遇,詩人賦予它們相似情節,每個意象時而獨立,時而綿繞,延伸出一整片神祕虛幻的空間,才能安頓詩人複雜豐沛的情思。我們不但要戮力瞭解他最深的渴望,還得慌忙藉著「感官」接收從詩裡紛亂擲來的訊息。
整首詩主要的角色還是「妳」和「我」,兩個陌生的性別慢慢靠近,中間還有一些衝突和委屈要去承受、琢磨。大部份是詩人內心獨白,「妳」只是在一旁重複不合時宜的單調話語,就在「妳」的形象逐漸扁平,第九段「妳說妳還聽見我拍動翅膀的聲音」開始對詩人有所回應,相異的思緒開始迴繞。整首詩好像把讀者翻來覆去好幾次,男與女,兩個堅定的意識,猶如深谷相互奔竄的激流,最後斡出好看的漩渦。
詩人渴盼「愛情」與「創作」這兩種生命經驗相互理解,詩中「我在床上生著四肢僵直的病」一句,或是因為得不到愛人及時的回應,或是一時陷入創作的瓶頸,但不論何種的困境,詩人沒有退怯的跡象,正如他在《畫冊》序一文言到:「一個優良作品的作者,可能,可能具備著離開倫理境界的誠實,逾度的敏感、誇大的表達欲,馳騁不安之心、野心、叛逆……。」所以在詩裡,詩人彷彿擁有神力,調度一切景象,如「萬樹連根昇起,光柱站向四周」不甘束縛的他,要帶領愛人離開(或改變)看似安穩卻沉窒的現實,為她創造一個更大、虛幻、溫暖的「這個世界容納不了的晚霞」與「不被証實的宇宙」,那才是詩人真正想像的歸屬,超越一切現實可理解的「家」。終於到最後一句:「新綠的苔絨消失,在人群裏我說我聽到潮聲╱妳說沒有,妳說得那麼溫柔好像妳也聽見一樣。」景致再度變幻,詩人的努力已讓兩人露出詼諧的默契,幸福收尾。
詩讀到現在,我們都快忘了這是詩人年少之作,也驚嘆詩人那麼早就對愛情有如此複雜多軌的思維,往後關於情愛的詩作,也幾乎維持如此一貫的調性。詩人向來不希望愛情得來太過平凡,他希望多點冒險,例如跟情人發生輕微的爭執或受到一些撓阻,如另一首〈敘事詩〉(《畫冊》)所寫的:「我們已好到可以吵架了嗎」一句,詩人總愛觸犯情人那些相愛與分手的界線。
參考書目:
羅智成《畫冊》,1975年自費出版。
刊於《野薑花詩集季刊》第28期,201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