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女子圖鑑]花姑子
1
是他！
見他隨著父親進門，她的心跳始終慢不下來。
當年的青澀雖已盡褪，但那俊秀挺拔的模樣卻更勝往昔。
「花姑子，咱家來了客人，妳來溫個酒吧！」
「是。」端著酒具來到廳堂，她感受到他的熾熱目光。
五年的歲月遞嬗，就會有這麼大的變化嗎？他的眼神曾經那樣純淨，此時卻混雜著不知名的欲望，彷彿望進了她的內心深處，她不由得別過了眼，低聲說道：「我去溫酒，公子請稍候。」
輕撥著煤爐裡的炭火，他的聲音隔著牆傳了過來：「適才那位姑娘，是老丈的什麼人啊？」
「是我家閨女。」父親說道：「老夫今年七十歲了，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女兒。」
只聽得他又問道：「那……請問小姐許了人沒有？」
他為什麼這樣問？難道……？她的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父親聞言，呵呵笑道：「這丫頭年紀還小，我們也捨不得讓她嫁出去哪！」
「真的嗎？這麼美麗又賢慧的姑娘，竟然還待字閨中？」
聽著他用興奮的聲音稱讚自己，她的心猶如在空中飛翔，竟沒注意酒已燒沸，甚至溢了出來。
「啊！」溢出的酒灑在爐上，火苗竄得老高，驚得她大聲呼叫。
「怎麼回事？」父親匆匆奔了進來，將火滅了，叱道：「這麼大的人了，酒沸了還不知道嗎？」
她低下頭，不敢回一句嘴。畢竟是她心不在焉，才會出了這種錯。
耳聽得父親又對隨後進來的他說道：「您看看，這孩子就是這樣讓人不放心，怎麼好意思讓您誇上天了呢？」
「沒事，沒事！」他笑道：「就是我也會笨手笨腳，這哪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呢？」
「老頭子，來幫我按住這隻雞啊！」
忽聽得母親在廚房呼叫，父親應了聲好，便走出門外，偌大的房裡，只剩下他和她。
「沒想到在山裡迷路，竟能有如此奇遇……」他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了過來，「姑娘，我見到妳仙女一般的容貌，就像丟了魂似的。我想請媒人來說親，又恐怕不成，這可怎麼辦呢？」
聽著他動情的告白，她但覺心跳快得不像話，卻不知該怎麼回應，只好裝作沒聽見，繼續蹲在地上溫酒。
他似乎有些著急，又問了幾次，她雖仍不應聲，內心卻是洶湧澎湃。
只聽得他的腳步聲逐漸接近，她突然緊張起來，起身質問道︰「你、你這狂妄無禮的書生，到底想做什麼？」
他嚇了一跳，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我……我……」話都說不清了。
她皺了皺眉，這男人如此軟弱，適才自己居然還為他動了心，真是傻得可以！
「對、對不起，我、我第一次見、見到像妳這麼美、美麗的姑娘……所、所以不小心唐、唐突佳人了……請、請原諒我……」
見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心中更是厭煩，正待奪門而出，卻突然被他拉住了手，不由得尖聲驚叫。
「怎麼回事？」父親匆匆趕來詢問，他慌忙鬆手退出房外，一臉羞愧，身子微微顫抖。
她暗暗嘆了口氣，望向父親時已轉為笑顏：「哎呀，酒又沸了，要不是安公子過來，酒壺就要燒融了！」
「真是的，妳這丫頭就是讓人不省心！」父親也笑了。
2
聽著他夢囈般的呼喚，她的心情有點複雜。
上次他的輕薄之舉，讓她既尷尬，又生氣，但卻狠不下心來討厭他。畢竟，那個眼神清澈的少年，曾是她的初戀。她當年也為了要再見那少年一面，千里迢迢地來到了這座大宅院，卻被當成小叫化攆走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又再次來到這座宅院。本想趕快離開，卻聽見下人們對少爺的病情議論紛紛。
「少爺前日是去了哪裡啊？回來就病成這樣，真可憐。」
「好像是去找人吧？」
「對啦，那天他要我找表少爺來，我偷偷聽了一下，他是拜託表少爺去幫忙說媒……結果表少爺回來說找不到人，他才要我幫他備馬，自己親自去找，看來是他也找不著，所以才病倒了。」
「一定是這樣沒錯！我剛剛聽到他昏迷之中，一直喊『花姑子』……這應該是那個姑娘的芳名吧？」
沒想到他竟癡情如此……
她站在床邊，聽著他一聲聲的呼喚，終於還是握住了他的手。
「花、花姑子？真的是妳嗎？」他痴痴地望著她，淚眼迷濛。「我、我這不是在作夢吧？」
「唉，你怎麼這樣傻啊！」她原想取笑他，淚水卻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我說過，想要跟妳……」她伸手按住了他的唇，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你別說話，我來為你醒醒神。」
她於是坐到他腿上，伸出兩手，輕輕為他搓揉太陽穴。只見他眼神突顯異樣，後又盡力鎮攝心神，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樣才乖嘛。」她在他耳邊輕輕說道：「你家裡人多，我不方便留下來，過幾天再来看你。」
過得數日，她又來到他家，果見他已精神抖擻，忍不住笑道：「看來你的身子已然大好了，難道不謝謝大夫嗎？」
他眨了眨眼，問道：「那……我可以抱抱妳嗎？」
「為什麼？」
「不、不是讓我謝謝妳嗎？」
「那……那你可不許亂摸喔。」
「謝謝妳！」他緊緊抱住了她，夤夜之中，兩個人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聞。
良久，她才緩緩說道：「我冒著讓人說閒話的危險來看你，其實是為了報恩。」
「報恩？可我從前並沒有見過妳啊？」
其實你見過我，只是你不知道那便是我。
她沉默半晌，又道：「我們註定沒有夫妻之緣，希望你早點另作打算。」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我看你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我爹娘一定不會反對的，況且妳還救過我，不是嗎？」他低下頭，眼神轉為哀傷，「難道是因為妳討厭我嗎？」
「我……」她理智上明白，他們應該停留在施恩和報恩的關係，這是父母一直以來對她的告誡，也是她斬斷初戀情愫的原因。但是，老天爺既然安排他們再次見面，是不是也給了他們一絲希望呢？
她咬了咬唇，終於說道：「好吧，如果你真有此心，那就明天晚上到我家來吧。」
「真的嗎？」他雙眼放出光芒，攥住了她雙手，拉近唇邊深深一吻。
「你、你做什麼啦！」她臉上發燒，卻甩不開他緊緊握住的手。
「不過，我從剛才就很想問，」他聞著她的纖纖玉手，說道：「妳身上怎麼這樣香，是薰了什麼香料嗎？」
他果然發現我跟正常人不一樣了吧……
她抽回手，說道：「我從來不薰香料，是天生就這樣的。」
「原來如此。」他深情地望著她，說道：「想到一輩子都能聞到這樣子的香氣，我突然覺得很幸福呢。」
「說什麼呢……」她雙頰泛紅，一顆心如在雲端飄浮。
要真能一生相守，那就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吧，希望爹娘這次能答應我的請求……
再次帶他回家，爹娘還是一樣熱情相待，讓她燃起了一線希望。
然而，當她送他回房就寢，再向爹娘提起婚事時，卻遭到了劇烈的反對。
「我不是說過了嗎？咱們是妖，安公子是人，人妖殊途，在一起可會遭天譴的啊！」父親說道。
「是啊，妳別那麼傻，就跟那時一樣，忘了他吧。」母親勸道。
「可是……老天爺讓我們重逢，難道不是要完成這段緣份嗎？」
「傻孩子，那是因為他迷了路，差點落入蛇妖的陷阱，老天爺要讓我們報恩啊！」父親皺著眉道：「總之，妳跟他說清楚，咱們要搬到遠方去了，請他忘了妳吧。」
拖著沉重的腳步，她來到他的房裡。
「我一直在等妳呢！」
「對不起，我爹娘嘮嘮叨叨說了一堆，讓你久等了。」
「妳的臉色不太好……」他輕撫著她的臉，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事……」看著他擔憂的神情，她心中百轉千迴。如果註定不能相守，就讓這晚成為彼此最美的回憶吧……
兩人一夜纏綿，到得天明之際，她輕輕嘆了口氣，對他說道：「過了這晚，我們就要永遠分别了。」
「什、什麼？妳這是什麼意思？」他的語音顫抖。
「我爹說，因為這小村既荒涼又寂寞，所以我們要搬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我們的緣分，過了這一夜便到盡頭了。」
「怎麼可以這樣！」他拉著她的手，哭道：「不該是這樣的，我們怎麼可以如此結束……」
兩人正在難分難捨，父親忽然衝了進來，罵道：「妳這個不要臉的丫頭，我們清清白白的家門，全被妳玷污了！」
她吃了一驚，慌忙逃了出去。
3
不想回家。
既然無緣相守，難道連彼此留個回憶的餘地都沒有嗎？為什麼要生那麼大的氣？
那天過後，她在外晃悠數日，就是不想回到父母身邊。但若說要去找他，也提不起勇氣。
雖這麼想，但不知為何，還是走到了那座大宅門前。
只是，這次屋裡卻傳出了呼天搶地的哭聲。
「少爺……您怎麼死得這麼慘啊……」
死？
他……死了？
她跌跌撞撞地奔進屋去，伏在他的屍身上，痛哭道：「天哪！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啊！」
「請、請問姑娘您是？」
她沒有回答他們的問話，只是心下琢磨著眼前的狀況。他死去已是事實，如今只能面見閻王，問清楚是什麼情況，才能扭轉這局面。
於是她開口道：「你們先別急著為他收殮，停屍七天再說。」
「爹……」她撲簌簌落下淚來。
「傻丫頭，我不是說過了嗎？人和妖在一起會遭天譴，所以安公子就被蛇精害死了啊。」
「果、果然是那蛇妖做的好事！我、我絕對不會放過牠！」
「妳現在講這些有什麼用？安公子今晚就要轉生到別人家了。」
「什麼？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她用力拍著大門，叫道：「閻王老爺，閻王老爺，求您救救命啊！」
閻王瞪著雙眼，怒道：「你們兩隻小妖，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竟敢在地府胡鬧？」
「啟稟閻王老爺，安公子心地善良、樂善好施，不該讓他就這麼死了啊！」父親懇求道。
「本王不是讓他轉世為人了嗎？他上輩子做了好事，讓他下輩子不會淪為豬狗，這不是很公平嗎？」
「小女知道安公子本該享耆壽，都是因為中了蛇妖的圈套，才會中途橫死，請閻王老爺明察！」
「好啊，妳這小妖既然偷看過生死簿，也應該知道他為什麼會死吧？」閻王指著她，一字一句地道：「就是你這小妖妄想與他白頭偕老，才會讓他遭遇橫禍，大折壽命！」
「對不起……對不起……」她曾想過他之死是否因己而起，如今閻王親口證實，令她幾乎崩潰。
如果不是她太貪心，越過了人和妖的界線，他就不會……他就不會……
忽聽得噗通一聲，父親雙膝一跪，說道：「閻王老爺，安公子當年救了我們一家人，如今他因小女而死，求您看在老漢這些年為您做牛做馬的份上，讓我以命易命，換他還魂……」
「爹……這……這怎麼可以？」
「傻丫頭，若不是安公子，我們一家在五年前就死了，爹一個人換他一條命，我們還賺了兩條命呢……」父親嘆了口氣，說道：「只盼妳就此明白，這世上的聚散皆有定數，別再做逆天之事了……」
4
到得第七個晚上，他果然醒了過來。
「安公子……」她輕輕喚著他的名字，兩行珠淚滴落臉龐。
「花姑子……」他望著她，有氣無力地道：「我……我這是……回過魂了嗎？」
「是……是啊……」
「沒……沒想到……殺我的是妳……救活我的也是妳……」
她聞言一驚，雖說閻王和父親都說是她妄圖與他相守，才害他遭遇橫禍，但他也這樣說，究竟是怎麼回事？便問道：「這……這是什麼意思？」
「我……為了找妳……尋到山裡的一座宅院……見到了妳……可是……卻覺得妳身上有股膻腥味……然後我就人事不知了……」
原來是那蛇精變成了她的模樣！她看著他虛弱的樣子，內心一陣刺痛，他們說是我害了他，其實一點也沒有錯啊。
「所以……那不是妳對吧？妳身上總有一股香味……」
「嗯……那是蛇精冒充了我……其實……你在遇見我爹之前，差點被吸引過去的燈光，便是那蛇精的陷阱……」
「是嗎……原來那時妳爹喊住我……就是阻止我過去啊……」他像是恍然大悟似的，突然說道：「所以……你們是神仙吧？當初阻止我落入妖物的陷阱，如今又讓我得以起死回生？」
「其實……我早就該告訴你了……若你早些明白這因果，也許可以早點死了這條心，就不會遇上這種事了……」
「這、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妳真的是仙女，所以我不該高攀？」
她嘆了口氣，說道：「你記不記得，五年前曾從獵人手中買下三匹獐子放了？」
他思索半晌，說道：「對，我還記得是兩隻成年的獐子，和一隻幼獐，看來像是一家人……」
她用細如蚊鳴的聲音說道：「沒錯……那三隻獐子就是……我爹、我娘，和我……」
「什、什麼？」他吃了一驚，叫道：「原來妳所說的報恩，就是這樣來的啊？」
「我和爹為了救你，趕到閻王面前告狀……後來是我爹說情願毀了自己多年修煉的道行替你死去，閻王才同意讓你還魂……」
「這……」
見他有些不安，她便安慰道：「我爹說，這是報答你救了我們全家的恩情，你就坦然接受吧……」
「那妳……」他握住她的手，她知道他想說什麼，只是搖了搖頭，將手抽還，「就如同我之前說過的，我們……人妖殊途，註定無法相守……」
「什麼人妖殊途，這種理由我沒有辦法接受……」他還想挽回，她咬了咬唇，退到門邊，說道：「你知道嗎？為了你，我這些年來修行的道業已損去十分之七，你就放過我吧……只是，我近來常覺得肚子裡好似有什麼東西在動，想必是種下孽根了……無論是男是女，我一定會送來給你……」
孩子出生後，她原想親自送還，卻被母親阻止了。
「妳屢屢和他藕斷絲連，搞到我們家破人亡，難道還不夠嗎？」母親訓斥道。
於是孩子由母親送還，她躲在一旁偷偷地看著。
「這是……我和花姑子的孩子？」他抱過孩子，語氣中充滿了驚喜。
母親卻只是淡淡地說道：「老身代小女向公子問好。」
「那花姑子……？咦？」
剛聽得他疑惑的聲音，母親便擋在忍不住想出面的她身前，斥道：「妳果然跟著來了，難道還學不乖嗎？」
「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把孩子還他，自此你們互不相欠，妳就忘了他吧……」
母親拉著她愈走愈遠，她頻頻回首，心中滿是不捨。究竟是捨不下孩子還是捨不下他，已經無從分辨了。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後記
聊齋有一篇故事就叫「花姑子」，我唸兒童版的給孩子聽時，覺得男主安公子很純情，就跟嘉欐提議下一篇來寫這個故事，結果她看了聊齋原著，跟我說：「這男主很渣耶！」
什麼？
我仔細看了原著，才發現這位安公子初次見面就強抱女主，有的版本還翻成強吻……
哇，這實在刷新我的三觀耶，可是我提議要寫這篇的，也不好跟嘉欐撤回前言，只好硬著頭皮寫下去了。
磨過了整個春節假期，總算是寫完了，沒想到嘉欐看了我的版本，竟然說安公子變得比較不討人厭了，而且很癡情XD
啊，我花了很大工夫重塑他的人設，終於達到我要的效果了！(轉圈)
如果有讀者看了原版的男主，覺得跟我寫的差很多的話，請原諒我吧，因為我實在沒有辦法忍受寫了一個渣男當主角啊~~
對了，在寫的時候發現這故事還被影劇化好幾次呢，最出名的當然是2004年由張庭、邱心志主演的版本，昨天發現也有港劇版的，有機會再來跟大家分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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