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9-07 23:23:24WHISKY

那,就先這樣子

要不是那一次她跟我說,我想我一直都不會注意到。

「我發現了,你有口頭禪喔。」她說。

『什麼,應該不會吧。』我說。與其說是覺得不會,不如說是我根本就不希望有這件事。講話有口頭禪這件事,從根本上我就覺得有問題。為什麼講話會有口頭禪呢?是一種習慣,還是一種模式。說什麼啊,習慣不就是模式嗎!總之,講話有口頭禪,就好像說自己說話已經有了一個固定的模式了。這可是很糟糕的啊。說話有固定的模式不就很容易被對方看透了嗎,對我這一個行業來說這可不是件好事。說話有了固定的模式,很多時候就會被猜中我下一步想要作什麼,更糟糕的是直接就被對方了解了我心中所想的,這樣我還怎麼跟對方談判?

「是真的喔。你每次說話的時候,到後面很喜歡說『那就先這樣子』之類的。你自己注意一下就知道了。」

該說她細心嗎,連這種小地方都可以發現。不過之後的每次談話我也都特別注意,注意我是不是真的有這個毛病。其實也不需要多久的時間,當天她告訴我之後,我一跟當事人談話,我就發現果然在到達某個段落的時候,我就不自覺地會加上『那就先這樣子』之類的語辭當作結束。而通常這個段落,經常都是我想結束談話的時候。所以所謂『那就這樣子』之類的語辭,就變成了就跟文字上的句點有相同意義的一種象徵。

這樣的一種模式似乎無傷大雅,頂多只不過是在談話的段落來上這麼一句。作為屬於我的個人談話的特色,從這樣的一種角度來看的話,這不過就是一種小癖好而已。就像穿鞋先穿左腳,吃飯前先喝湯一樣,這種程度的習慣。習慣之所以會形成,當然是因為反覆不斷地操作同樣的步驟才造成的。一到了某種特定的情境之下的我,就跟設定好程式的機器一樣,說出或做出什麼樣的話或動作,然後再隨著時間的經過接著繼續下去的步驟。雖然每一個時點中都是不同的抉擇,然後造成不同的結果,可是在所謂的過程之中,步驟一再重複,就跟不管是要畫方形或是圓形,一開頭一定要先拿筆是一樣的道理。

對於這個小癖好,在之後的日子裡我就直接採取放任態度。「又不是什麼大事,老是記著一點意思也沒有」,這一種想法是我將它丟在一旁不管的最主要因素。而事實是,無論我真的拿這件事去問多少人,他們也只是會笑笑就算了。改變,沒有這個必要吧。

工作中的生活就是來往於住家、辦公室以及各個法院之中,跟每個當事人談話,談關於案件,或是關於其他的相關問題。而所謂的一般性質,非關工作方面人事物的日常社交,通常就被工作壓縮到最低的限度。而被工作堆疊起來塞得滿滿的每一天,有相當多屬於個人的重點部分就這樣被隱沒在灰暗當中。在學弟妹邀請我回校參加送舊會的那天,跟高中社團的好朋友們一塊聊天,才猛然發覺那作為表象的我的口頭禪,其實是因為我個人內在的變化而產生出來的副產物。那並非是好的變化,就跟伴隨著癌症出現的腫瘤一樣,我認為完全沒什麼關係的「那就這樣子」這句話,卻是內在的我展露於外而意圖要告訴本身的我的某種重要訊息。

心理學上認為個人的內心之中,包含著本我、自我,以及超我三個部分。三個部分的交互作用,而使個人的各種行為,實際上有著各自可解析的意義存在。我的口頭禪也是傳遞某種意義而表現於外的訊息。真正讓我注意到這點的原因,是由於當學弟妹們在中庭進行活動,而我跟同屆的的兩個好朋友在聊天的時候,從頭到尾我都不曾說過諸如「那就這樣子」的話語。就這句語辭的使用頻率來說是很反常的。平常在工作時,經常性的我就會說出這一句話,但是在跟他們聊天的那時候,從我六點進入校門,遇見他們,到八點半我們分別為止,這之中我卻完全沒有說過一次。

交談的過程往往都是對立的。我陳述我的,而你表達你的。如同互相佔據領域的圍棋一般,一句一句的對話如同黑白子交互地表示出支配的力量,經由對話的過程中,展現出實力。雖然說,交談的過程之中雙方並不一定是對立的,雙方的對話是為了處理某一個問題而展開,但是在隨著時間進行的過程之中,支配的力量逐漸地出現,所佔據的領域也是越來越龐大,或許互有消長,但是總是會有固定住的部分出現,成為優勢,佔了上風。獲得了優勢,掌握了主導的地位,就能讓交談的過程隨著自己的意思進行下去。雖然是不具體,抽象而看不見的,但是個人敏銳的心,靈敏地攫取住語言交遞中的每個徵兆與細節,確實地反應出所感覺的優劣勢的高與低,以及現在這時點,我,所處的位置。

掌握優勢,掌握主權,我在對話之中除了要表示出我這方面的立場,還要表示出我的想法以及專業。當坐在對面的人是我敵對的對造,交談中得要維持我的優勢。就算坐在對面的是我的當事人,也得展示出我的專業。結果,我就是必須維持住我的優勢,掌握對話的主導權。所以,在對話中,我的口頭禪就成了我為了設法維持我的地位而使用的武器,作為樂曲中的強拍子的一樣的作用,作為我宣示我所決定的結束,讓對方了解,讓他知道「結束了」。這樣一個不斷被使用宣示我的地位的語詞,雖然確實地有其便利性,作為我的象徵。可是在不斷使用的過程中,卻是以反面的方式不斷地提醒自己,我的這種生活,只是為了過日子而應對著。以一種理智計算的方式,一而再確實地消滅我的各種情感。

工作是一種特別的狀況,我有所求,有人對我有所求,所以工作之中,我的交談有著機能性,不斷地因為實際的情況修正我的話術。就算只是敘述也是一種技巧。正與反,好與壞,使用不同的言詞就會生成不同的感覺。我不斷在這之中計算使用著,以免產生「過猶不及,唯恐失之」的狀況。而越是計算,我也就變得越是功利了。

但是再怎麼說,這一種為了謀生所採取的手段,卻不是為了增進生活品質的好方法。尤其是在與誰的相處之中,如果可以無條件地去相信誰,這種感覺比起無止境地去利用誰,感覺應該好的多吧。就是因為這樣,可以安心交往的人數隨著年齡的成長而逐漸減少的當中,對於情感的定位,是在怎麼樣的一個位置可以釋放,反而成了更令人迷惑又難以分清,卻讓人一直試著辨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