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17 17:55:18pips

【Caffen的單眼相機】平安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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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叫「平安吉祥」吧。

平安吉祥是一個從幼稚園起的玩伴。還有照片為證。小三分班以後,平安吉祥和我就常常被安排坐在一起。他是一個寶。一直到轉學之前,是我小學記憶一個絕對大的版圖。那些重頭戲裡,大隊接力賽,走田埂,爬碉堡,幾乎都有他的份。不過,最重要的是,只要我們兩個坐在一起,就有搞不玩的把戲,比如說,拿跟鐵絲釣地板上的文具。老師通常不用轉身,寫著黑板可以直接點名我們兩個罰站。當然,他不是甚麼英雄,我也不是甚麼小美女,沒有甚麼可歌可泣事蹟,我們是真真正正的玩伴,在生命裡淡入淡出。

有些細碎的記憶,是事後才清晰起來的。

他爸爸是當年農耕隊員,經年駐派在外,媽媽很漂亮,是村裡有名的裁縫。他總是穿他媽媽作的藍布短褲,車線是白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記得那道明顯的白車線。他有個濃眉大眼的潑辣姐。多年以後,他跟我說過,他小時候過得水深火熱,簡直鬱悶極了。在家裡有姊姊,到了學校還有你在旁邊。我可不記得我有管制過他甚麼。我只記得,他姊姊會在吵架後,趁他睡覺用原子筆在他臉上寫「我是豬」。然後,他渾然不覺到學校來。

我對他一直有個非常隱密的歉意,而且很深。

其實我們是相安無事的,楚河漢界的爭吵不常。那個隱密而深的歉意,出於一次他用小刻刀劃了桌面,遮蔽不給我看。我硬看的結果是呼一聲站起來說,老師,平安吉祥破壞公物!老師上課到一半,走下來,看他刻了甚麼。他刻了我的名字,還刻了我喜歡你(還是我愛你,不能確定。)老師好像沒說任何話,轉身回講台,總之,沒處理。平安吉祥用刀劃掉整排刻字,說,你真討厭。

那一年,小三。

美術班的時候,他是淡出的。一直到上台北之後,憤於台北的種種,他變成我書寫的對象。我總是不明白何以一個學校居然沒有草地,操場是黃土,半學期後變成塑膠地,還可以在升旗的時候這樣得意洋洋,說是進步。四周校舍蓋得像監獄(我現在可以說,完全符合傅科所形容的環形監獄場。),明明每間教室黯淡無光,要用日光燈來補強,訓導長還敢說,金華的校舍多棒。轉學生集合的時候,實在受不了那種官僚的虛文,跳起來批批趴趴一陣。這樣的環境一點都不自然。沒有稻田算了,居然沒有陽光沒有草地,到處髒兮兮,都是口香糖黏地板。那個訓導長很風度,突然委委屈屈講了台北的種種限制。哈哈哈,對,那時候我還真的很警察,又蠻又矇。

那個訓導長最後被金華畢業生的道上男伴砍死。

平安吉祥上了高中,我去念了新聞。最後一場極深極深的印象,是他牽著腳踏車,穿過他家的巷弄,一路光照著他的臉。那時候,他問,你到底覺得五四的時候應該不應該全盤西化?肅穆而認真。那一扣問,中西文化的衝突、交手、模仿與創新,我到現在還在挖。那也是我最後一次回眷村,初中以來的信被他收在一個鐵盒裡,上面圈圈點點。終究,他念了物理。當年好學校好男生能唸得來書的選的是自然組。這是家長期望,社會信念。

輾轉,我和他進了同一所大學。近在咫尺,卻少交面。路已叉。

他婚前找到我媽,和我媽依舊相談甚歡。我媽問過我,為什麼後來不怎麼來往了?就這樣呀,我也不知道。最後剖心長談,卻是到了德國以後,交代岔路後的生平往事,校正許多彼此記憶。比如說,我總以為小時候自己很強健的,能跑能跳,後來才知道原來我蒼白瘦弱,除了嗓門大,除了正義感之外,根本是病貓,走路隨時摔跤,磕磕碰碰。嗓門大,根本是眷村特殊環境造成的,隔牆有耳?何止有耳,根本牆不牆,何止雞犬相聞,打罵孩子夫妻吵架餐桌嘻笑無所遁逃,何必小聲?學著淑女,警惕著隔牆有耳,是上台北之後的事。後來,眷村拆除的時候,他回去看。是一場祭典,他說,好像最美好的一段也跟著消失。他結婚前想跟我說,所有對他前半生有意義的朋友說,謝謝你,現在,請你祝福我。

平安吉祥,到了美國,平平安安吉吉祥祥。

當我面對自己內在政治文化極大分裂的時候,平安吉祥的白線藍短褲的身影總會出現,我會想到他。那是我記憶中的一個原點。當整個眷村不在,平安吉祥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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