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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說破的事

2012/08/19 08:03筆記

左側:八斗子;右側:基隆嶼;日落後
昨天下午四點整,到新北市三峽區跑書。

這是一個禮拜前就約好的。

瑞芳區八分寮一位朋友三天前知道了,要讓我搭便車。

這位朋友,十幾年前,三場的瑞芳風災,困頓至今。只有這台13年中古轎車當生財器具,工作還債。

就跟許多老闆落敗後不方便上去上班領薪水,以免被干擾,而去開計程車,擺攤一樣,他是在市場租攤位討生活。

抵達愛書人的住家樓下時,三點整。

他提議說:
{還有一小時,和我回我的出生地看看好了。}

曾經陪去過兩趟,分別是三與六年前。

前一次,是陪他來慰問他二哥二嫂的。

他二哥的兒子,體檢被判定不合格,免服完兵役。十八歲就離家,兩年後抱回一個六個月大嬰兒,不見孩子的媽,隔天又離家,從此就沒音訊;11年後二哥接到警察的電話,才知道他兒子孤獨猝死於租屋處已兩天。

嬰兒的母親是誰?當晚二哥還不敢問,只是吩咐二嫂殺一隻雞款待歸來的兒子,來不及問。

詳細的死因與離家的緣由,八分寮朋友沒說,我就沒問,我習慣於傾聽。

聽他說要回出生地,有點擔心他83歲的八分寮媽媽會知道,她會不安的。雖然我早曉得這是他今天的主要行程。

他說:{我會交代我二哥別說出去。}

在超商買了一堆巧克力,結完帳,927元。我看看他腳上破損的布鞋,這筆錢,可以讓他買一雙新的來穿了吧?

繼續往前開。

他說,{上個月整裡房子時,看到了我爸爸的文件,想起了我爸爸。八八節過了,就想過來看看。}

我記得,六年前我陪同來時,他親生二哥曾經說:

{他(八分寮朋友)的外省爸爸獲得了親生這頭的家族的尊敬。}

途中,八分寮朋友繼續說:

{四十年前吧?我爸爸有一次帶我坐礦坑的五分車,空隆空隆,跨過河,而後到我親生媽媽家。這五分車軌道的盡頭有一座煤礦。}

{那時,滿山的白鷺鷥,每個山頭怕不有幾千隻。}

{這條路還是泥土的五分鐵軌路,好多煤車與載客車由推車工人力推著。}

{我爸爸被鄰居認定是勤儉人,不菸不酒不找女人,只會將微薄薪水,偷藏一些,寄錢給大陸上黑五類的妻兒子女。}

{我爸爸每回從八分寮走到山下要到瑞芳市區,他很少很少很少搭公車,幾乎都是用走的。為了省那幾角錢。}

{{爸爸是民國42年從湖南逃到香港的。等待入台證而暫居時,就到調景嶺附近打石頭為生,雖然不是礦工,卻也得了肺氣腫,向來痰多。他走得會喘,可是就是愛走。}

{那一回特地為我買了一雙牛頭牌布鞋,白色太子龍牌上衣穿著去,還買了一堆玩具,餅乾與糖果,剪了兩塊花布,拎著去。}

{最重要的是,居然捨得花三,四枚黃色的五角銅板帶我坐這五分車。}

{那時,大部分的人捨不得搭五分車,而是付幾毛錢,搭小渡船;然後繼續步行,抵達這個礦區與農村。爸爸,難得凱,坐到親生媽媽家門口前。}

{我爸爸看到我媽媽的大嫂,很日本式,腰彎到不能彎。懂事後,才知道,他那位大嫂就是我親生媽媽。}

{現在,我親生媽媽與七位兄弟姐妹都搬離開而不住這裡了。}

{成為臥病在床的礦工的家後,礦工的遺孀,很難養活一家九個子女,我,二姐與三弟陸續在爸爸往生前後被送出認養。}

{親生媽媽,忙裡忙外,35歲之後不知不覺中就變相守了寡。}

{年幼時,我很少被帶回來,除非是家族間有婚喪喜慶。頂多六,七次吧?若有到親生家,餐桌上,總是有一隻土雞。兩支雞腿,親生媽媽照例夾給我。}

{親生媽媽白天下礦坑當採煤工,這當然是違法的,出事,沒有勞保保障的,但是錢多;晚上就編竹籠,守著這一山谷,很少與外人交談,不懂國語;爸爸的國語帶有湖南腔,也不怎麼高明。那時只顧吃雞腿,根本沒空翻譯。}

{趁著肉塊吞進喉嚨時,四處張望,只見一桌佳餚的水蒸氣往空中飛散,微濕了牆壁上那礦工親生爸爸的黑白大遺照上的玻璃。幸好有蒼蠅,兩位大人趕著趕著才有些事做。}

{破散的屋瓦,一屋子的竹子與半成品與成品的竹籠,那時,大哥,二哥,小弟與小妹都盡夾著竹筍,青菜,那一盤的白斬雞都沒動。}

{吃的是白米,而不是像八分寮家裡加了番薯簽的。}

{我是勤於思考的,小二的我,想,這些大舅的小孩真是好命,滿園子養了十來隻雞,還有兩頭豬;雞腿隨時有得吃,吃到都不想吃了。長大了,我也要有一座園子,養一些貓與狗保護我的雞群們。}

說著,說著,他將早上打掃八番寮老家所發現的親生爸爸像片遞給我看。

那是被黏在金瓜石台金公司廠福利證。他可是湖南長沙高中畢業的,實際上是民前六年生,那相片,是民國四十七年,那年剛從香港調景嶺來到台灣當保警的吧?好斯文與俊秀的五官。

{爸爸之後就沒帶我到三峽了。爸爸曾說,當年他想在這裡買一塊地的,可是媽媽反對。}

不到10分鐘,到了。

停好車。

八分寮朋友說:{這屋子,民國70年曾經被火燒毀。主要是靠著街坊鄰居的捐贈與幫忙,才又重建。只是,沒想到是海砂屋。}

二哥在。二嫂也是。兩位女兒已嫁出去了自然不在家。一位國中生穿著脊椎護衣。

進入屋子,八分寮朋友立即往神桌與神桌旁的黑白大相片望去,微微點了個頭。

二哥滿頭白髮,滿臉通紅。才大我四歲,55歲的人。

我聽過,他,年輕時老是喝了幾杯騎摩托車,然後摔落現此時已改建成別墅山莊的梯田與土地公祠夾束的平緩稻田裡。小學畢業,年少時,文筆好,作文總班上第一,身材佳,惹得庄頭的小姐們屢屢偷瞧。

八分寮朋友大學那四年曾經瞞著他媽媽溜回過去兩次。還曾有小姐們誤認他是他二哥,欣喜地愛嬌地叫二哥的名,從家裡或田裡追了上來。

只是,親生家,那時成員多,口風不緊,惹得八分寮媽媽很憤怒與憂愁,雖然沒表現在言語上;所致,他再也很少回來。

親生家庭是很難理解被認養的孩子在被收養家庭的尷尬處境的。

二嫂比我三年前陪八分寮朋友來慰問他們的喪子之痛看起來氣色好多了。

八分寮朋友曾經說:

{二嫂,台東原住民。三十六年前,她的原鄉,貧困得只剩下人可以換錢。有的,男的簽約去當遠洋漁船船員,女的被賣去當雛妓。}。

{14歲時,二嫂被賣了多少,我不知道,可是民國80年我有去原鄉她老家裡。蠻現代化的,她的弟妹氣色與穿著都很好。不知道,當他們聽著音樂時,有沒有聽出二嫂的微弱氣息?}

{大約我大學一年級吧?二哥娶了她。如何娶的,這過程我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在妓女戶裡認識的。}

{我爸爸很開心,我這位二哥有人拘束了,還包了個大紅包。吩咐我得回去。}

{二哥與二嫂,是穿上衣服後才擦出火花的。}

{沒多久,他兒子就出生了。我有聽說,二哥對這兒子像是旅社老闆對待寄宿客人的周到卻又疏離。}

喝了二嫂泡的茶,二哥說:

{我有高血壓,無法再做土水工了。}

{這孫子二年半前,得了腦膜炎,動了兩次大手術,住了很久的院;同時發現了先天性脊椎側彎。}

{四處看醫生與拜佛後我讓他折蓮花紙消業障。暑假不讓他亂跑,怕他被帶壞。這可是我兒子的唯一骨血。}

我笑著說:{聽你弟弟說,你細漢時才匪類呢。如今卻管孫子管那麼緊。}

糖尿病的二嫂似乎氣色好多了,臉上有些肉了,不再像三年前的紙片人。與他的兒子正折著紙蓮花,準備農曆七月普渡時捐贈給廟宇。

我是不知道他二嫂的宗教信仰或民族習俗,可是看她很仔細檢查每一朵蓮花是否工整。

二哥說:
{我兒子往生後,按咱人的例是要兩年後才能進公媽桌。}

{可是他就擾亂他的大妹與他兒子,讓她大妹子工作不順,他兒子破病。於是,只好帶他的神主牌回家。伊娘的,一家人才平靜下來。}

{死時,沒留下勞保,健保,一毛錢,就留這個孫子給我。現在可好了,與祖先仔的神主牌並列,吃好睡好比我輕鬆多了,x。}

二嫂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知道,與前兩回的我來,她的眼神不再悽苦。

很滿足於現狀吧?我想,她確信,這個男人是她的了。

二哥不只將她父不詳的兒子的神主牌迎回家裡安放,他也將孫子當成寶貝看待。

我趁著他們閒聊時,看了一看他親生祖先與侄子的兩副牌位,還有那張親生爸爸的黑白遺照。

那張黑白遺照,與二哥的臉百分之六十近似,尤其是細淡眉,雙眼皮,不高的鼻子;卻完全看不出與那位濃眉,單眼,鼻子很挺的孫子有一絲的遺傳。

日據時代,十三歲就當起了煤礦工,遺照的兩頰很削瘦,右眼似乎失明,39歲,經歷過礦坑落磐受傷後因為肝癌而去世。

告別時,一家人列隊在門口。

這棟海砂平屋,他們沒有產權,是煤礦工百年來搭建在國有土地上,換句話說,是老違章建築。屋頂已經陷落而靠著天花板支撐掩飾。隨時會被政府趕走或倒塌。

二哥說:
{據在伊。能住就住,再熬幾年,只要我孫子長大,也就沒甚麼責任了,他要房子,自己賺去。只是,腦膜炎後,這孫子的記憶力就差了。}

八分寮朋友捲了1200元給侄孫子。推辭了一陣才收下。

八分寮朋友上車前,對著二哥與二嫂,腰彎的很深地一鞠躬。

這鞠躬就像他養父對著親生媽媽的彎腰一樣的誠摯吧?只有他們才懂得那其中的意涵。

揮別。二哥說:{要來,留點時間,好殺一隻土雞。}

我不禁看了那些庭院裡亂跑的土雞們幾眼。

屋後,還有三,四個籃球場大的煤礦廢石礫堆,大約有五個籃球架高吧?只長了一叢叢菅芒草。

那侄孫子緊緊依偎著二哥。

二哥愛憐地摸摸他的肩膀。

這肯定是二哥嫡嫡親親的孫子了。

我們上了車,揮別後,八分寮朋友說:

{我二哥是不能再乾幾杯了。以前都勸他別貪杯。現此時,突然很想和他坐下來喝。我三十歲前,他對我很嚴厲。一直認為我對我媽媽忤逆。也很無情很少去探望親身媽媽。}

我就沒多問為什麼了?

這裡的青山不再有白鷺鷥了,稻田也沒了。

他繼續說著:
{親生媽媽今年89歲,與小弟搬到新竹,因為擺攤與擔心我媽媽緊張,一年難得看她一次,只是逢年過節打電話問候。}

{民國76年,大學畢業的第二年的夏日的星期天,回八分寮家,與我爸爸在他臥房聊天,聊了一個多小時他的美好的田園家鄉,如何盛大為他的父親送終,以及共產黨在民國十來年時在那兒暴動的殘酷情形。:.....。話鋒一轉,說:子不嫌母醜,別嫌棄媽媽;三峽的某某嬸,你要常去看她,她是你的.}

{我知道,我爸爸要揭開秘密了,他不知道,敏感的我,早在國中一年級時,就因為我親生媽媽看我的眼神,而確定了。}

{關於身世,我向來是裝不知的,那天,我阻止我爸爸說下去,而這也是歷年來他的家教所不允許的,怎可以搶長輩的話呢?}

{我很狗腿卻也很認真地說:爸爸,我永遠是周家的人。}

{爸爸聽了,笑了一笑。}

{爸爸沉默了下來,思緒不知飄到哪兒了?我也沒打擾他。沒想到,沒兩分鐘,我爸爸自行端茶要喝,磁茶杯掉落在地上,那時候,地板還是古式的泥土地,沒破,他從椅子上彎身去檢;口吐白沫。}

{我還說:【爸爸您別開玩笑了啦。】,83歲的他好像小孩子被冤枉的嘴角,勉力地想清開喉嚨裡的痰,笑著辯解說:【我沒有,我沒有】,就走了。}。

四點,準時抵達愛書人家裡。

我下了車,關上車門告別時,他說:

{我和八分寮的媽媽,直到現在,彼此還是沒說破。我們還是親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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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809九份樂伯二手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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