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我最喜歡的作家---張曼娟,呼喊快樂－－她的美麗與哀愁



謹將這篇文章獻給我親愛的小姑姑與姐姐.........未婚的她們,其實為家庭付出的比任何人都多.........尤其是我的姐姐,因為有她,幾年前我才可以隨興的搬到外面,恣意的享受獨居生活.......然後無憂無慮的浪跡天涯,最後遠嫁異鄉......當面無法親口說出的感謝,就讓我藉著文字,表達我無限感激......




學校裡特為畢業生做了一場就業輔導的座談會,因為我正好是這活動的指導老師,免不了介入一些連絡工作。校方設定的是一位三十出頭,獨立創業,如今已有億萬身價的女性校友。


同學們打電話去邀約的時候,女企業家不是在開會就是在講電話,再不然就是出國了。學生沮喪地說:[她是不是故意不接電話啊?]


二十歲的學生,很難理解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怎麼會忙成這樣?


無可奈何,我只好寫了一封文情並荿的傳真,誠懸邀請。其實,所謂的[文情並茂]也不過就是告訴她,我很能理解她的忙碌與壓力,但是,學弟妹們真的很期望聽她的創業經驗,他們很需要可以學習的對象,希望她能從百忙中抽出一點時間來,相信她的出現必定能鼓許多人,影響許多人。


三天後,她的助理來電話,與我們敲定了座談時間。


或許因為她是個女性,來到座談會會場的,也以女生居大多數。


[以前的女人,要想在男人的世界裡出人頭地,都該有些姿色,才有本錢。大家都看到了,我並不美啊,我靠的是女人的智慧和才能,女人佩服我,連男人也服氣了。]她的開場白是這樣說的。


我微微笑起來。什麼時候開始,女人没有姿色竟也成為一種優勢了?


[我不美,但我成功],才足以證明女人是靠實力成功的。


女生問校友,剛剛畢業去找工作的時候,有没有什麼應該注意的事?


我聽見那看起來精明幹練的女子,對她的學妹們說:[找工作的時候要告訴老闆和同事,妳没有男朋友,不會因為談戀愛妨礙工作。剛到公司的三個月,絕不要讓男朋友打電話,也不要他來接,如果他等在樓下,妳還能專心加班嗎?]


場中有一陣小小的譁然,還夾著一些零碎的笑聲。


散會之後,應屆畢業的女生低聲詢問:[學姐結婚没有啊?]


答案果然是否定的。


於是有人伸伸舌頭說:[才不要像她。]

卻也有人用歆羨的眼光追隨著那自信的背影說:[嘩!真是個快樂的單身女郎。]
兩種不同的態度,各佔了演講廳裡的一半一半。我想,有的人看見了那女子的美麗;有的人看見了那女子的哀愁,卻都不是全部。


我想起不久前和阿強聊到他的姐姐阿慧。阿慧三十五歲,還没結婚,談過兩,三次無疾而終的戀愛, 畢業後,就一直和父母親住在一起,特別是在阿強出國唸書那幾年,父親退休之後不能適應,母親剛好在更年期,都靠她料理。


阿強記得他要提出論文那年,忽然聽表哥說起,母親不久前因為失血過多送醫急救,差點救不回來了。他的心狠狠被戳了一下,為什麼他竟亳不知情?為什麼他什麼事也不能做?


他氣急敗壞的打電話回去找阿慧, 兩個人在電話裡吵起來了;


[妳為什麼不告訴我？這麼大的事也不說？妳當我不存在嗎?]


姐姐說只怕擾亂他寫論文的心情,才不告訴他的。就算他知道了,也不能做什麼。難道你會馬上趕回來嗎?阿慧問。


[為什麼不會?妳以為只有妳在乎爸媽嗎?我明天就回來!]


阿強說,那時候他也知道自己是意氣用事了,可没道理的就想向姐姐發脾氣,好非得逼著她認了錯,自己就能下台了。


[她有什麼錯?]我驚訝地。


[她可以守在父母身邊照顧,我卻不可以。她這就錯啦!唉.........我那時候簡直就是不正常。]阿強苦笑著。從那以後,阿強對姐姐一直有些愧疚。他結婚之後,父母曾經討論過,應該和兒子媳婦住?還是和女兒住?


阿慧說:[你們要丟下我一個人,孤苦無依嗎?我很可憐耶。]


阿強知道姐姐是在替他們解圍,讓他們可以享受兩人小世界的浪漫與自由。可是,近來因為幾次相親活動都没有具體結果,阿強的父母親著急起來,認為阿慧自己蹉跎了青春,很不應該,將來父母都不在了,她該怎麼辦?


[妳現在靠父母親,將來要靠誰?靠妳弟弟嗎?]


[我只靠我自己,我誰也不靠!]阿慧那天的脾氣也不小。


阿強說阿慧的工作和收入一向都比他好,家裡的房貸和生活費,都是阿慧在負責。阿強結緍後,每個月五千塊錢的家用費,他每次拿出去都覺得臉紅。


[我心裡知道,爸媽都是在靠她的,連我也........可是,我不知道怎樣讓我爸媽明白,少給她一點壓力。]


根據台灣官方公佈的最新資料，二十幾歲到四十幾歲的女性，未婚比例呈倍數成長－－－我可以想像多少台灣人在嘆息,經濟為什麼不能這樣成長呢--------這兩百五十多萬女性,說明了她們已不再懼怕單身,傳統的兩性關係與婚姻家庭都要面臨重大改變。


只是這個社會對於單身女性,一向存在著歧視。我仍記得十幾年前,出現了所謂[單身公害]這樣的嘲諷,使得許多單身女性倍感壓力。那被介入的情感或婚姻彷彿都是没有問題的,一切問題只出在第三者身上。單身,成為一種原罪。


單身女性的經濟條件比較好;單身女性比較注重生活品質;單身女性生活比較多彩多姿,都替她們蒙上一層美麗的面紗。其實,面紗之後的真實生活,正是單身女人要去面對的。她們通常花費許多時間與精力在工作上,周圍的人對她們的期望也比較高,因為她們是没有家累的。


曾經,我在連續半年日以繼夜的超時工作之後,拒絕接受老闆的指派,他說:[妳又没結婚,不用照顧小孩,就多分擔一些吧。]


我告訴他,我雖然没有小孩,卻有老人要照顧,不能再分擔了。


是的,在台灣有許多與我一樣的單身女性仍和父母同住,她們一旦接下照顧年邁雙親的責任,就不能鬆手了,像女兒般撒嬌;像妻子般柔情;像母親般慈愛,她們體貼著健康與精神日漸萎弱的雙親。


常有人譏諷單身女人是貴族,因為她們勇於消費;也譏諷她們是家庭裡的寄生蟲,過著茶來伸手,飯來張的日子。是的,她們會去國外參加文化藝術的旅行;她們會買一張會員卡加入健身俱樂部;她們會參加社會的公益活動。但,她們也會在醫院裡為癱倒病床的父母親洗身,承擔著做為子女應該要承擔的,父母親老病與死亡的陰影威脅。


這就是她們的美麗,這也是她們的哀愁。


常常我看見在職場中指揮若定,表現出色的女人,提到自己仍是單身時,不免顯示出一種歉然的神情,彷彿錯過了什麼最珍貴的事物似的。其實,生命裡哪一種經驗不是珍貴的呢?目送著那位講座的女子離去,感覺著一種莫名的親近,我想,我讚嘆著她的美麗,也理解了她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