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夢迴
香江夢迴
飛往香港的班機,即將降落啟德機場,這是在九七之後,再次返鄉,窗外白雲靄靄,天空晴朗寬闊,往下一望,地面卻是大樓林立。身為劇團領隊的我,領著數十名團員赴港演出,團員們凡事必仰賴我發號施令。然而,此時此刻,我的心情卻是猶如嬰孩,在茫茫人海中與親人失散,像小船般漂泊無助。九七之前,曾數次返港,我始終無法忘懷那一年,在調景嶺街道上,那襲紫色小碎花旗袍的身影,想趁這有生之年,再次尋她,若不能再見一面總不甘心,她會再次迴避我麼?或是,相見不相識,彷彿陌路人?
那一年,我才七歲,二月天濕冷的風,吹得我單薄的身子瑟瑟發抖,手心裡握著大姐姐給我的銅板,她囑我到街角雜貨舖買點鹽。那時候,我和五歲的妹妹、三歲的弟弟,寄居在大姐姐家,大姐姐有一頭烏亮而長的髮,說話細聲細氣的,像母者般的熱切,天使般的溫柔。街道上洋溢著年節的氣氛,熱騰騰的燒臘和蘿蔔糕,薰得空氣中也帶著些許甜膩清香的味道,我怔怔地望著人群,彷彿可以從他們身上沾染一些幸福快樂的氣味。
突然,在路的另一端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兩年未見,胖了些,她身上穿了件紫色小碎花旗袍,外罩水藍色棉襖,我未曾看見過她如此費心地打扮自己,有一個大約六七月大的嬰孩,安穩地趴睡在她的背上,面容安祥紅潤得令人嫉妒。她也看見我了,四目相接,她愣了一下,平靜的表情看不出情緒的變化;而我,面對著日夜思念的面容,竟流不出一滴淚水,也講不出話來。就這樣,彼此錯身而過,彷彿陌路人,從此再也不曾見過面!
大約在我四歲半之前吧,她常常帶我到粵劇團後台,她是團裡專事縫綴亮片的女紅,那時候團裡有一位扮演小生的叔叔,我老愛跟在他身後轉,演出時,我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夢想有一天能夠跟他一樣英挺又儒雅。偶爾小生叔叔教我比劃身段,我專注而認真的表情,總是讓他常常讚嘆:「這孩子將來會是個出色的演員!」
我五歲時,她拋下三個稚兒和丈夫離異,父親將小孩們寄在鄰居大姐姐家,一個人離開香港且失去聯絡,大姐姐託人四處打聽,終於輾轉得知父親人在台灣,才又送我們上了往台灣的船…
一九五六年,整個調景嶺沸騰著反共的情緒,“大陸災胞救濟總會”往台灣的船,即將啟航,為了表達決心,每個人都在手臂刺上“反共抗俄”以明心志,未滿十歲的我,臉上擒著淚,捂著只刺上半個“反”字的手臂,因為實在無法忍受那裂徹心肺的疼痛。我帶著幼小的弟妹,也跟隨著人群,要到千里之外的台灣尋找父親。
到了台灣,在育幼院待了好幾個月,一直未連絡上父親。自從和母親離異之後,父親將三個小孩托給鄰人,遠離香港,避居台灣。我們的世界彷彿被強力打碎了一般,再也無力拼湊還原!終於,在一家洗衣店裡,找到了父親,店裡角落放著一張床,就是他的窩,三個小蘿蔔頭,卻似不速之客,一下就塞滿了這狹小又孤寂的空間,為了安頓三個小蘿蔔頭,父親只好將我們送進了北投山上的劇校。
“不打不成器”似乎成了劇校裡的金科玉律:演錯了,劈頭就是一頓打,對,有錯當然要糾正!演對了演好了,也免不了挨揍,因為,這樣才記得牢!去友校參觀,對方演得好,啪!你看看人家是怎麼演的?對方演差了,擗!可別犯同樣的毛病啊!
我每天要洗三人份的衣服,因為弟弟妹妹連洗衣台都還搆不上,而我自己,也需墊上磚塊,吃力的搓洗。動作要快!否則跟不上作息,又免不了討一頓打。我當時只不過十來歲,一方面要充當勇敢的父親,扮演保護者的角色;另一方面又要身兼保母,照顧弟妹生活起居。唯一能夠安慰我的,只有在無數個夜晚,躲在黑暗中那溫暖的被窩裡,將棉被當成慈母,擁著她,在啜泣中沉沉地睡去…
對我來說,劇校的生活,猶如監牢一般,難得接觸外面的世界,唯一的些許樂趣就是:我們喜歡趁下課尚未晚餐的空檔,溜進浴室,渾身抹上美援的清涼牙膏,再沖冷水,尋求刺激;或者抹上肥皂,在地上打滾滑溜取樂。除夕夜,將菜盤倒扣在桌上,拒吃滿桌的青菜豆腐,然後用紙捲煙燻喉嚨,隔天一早,校門口只好貼出公告:「小孩頑皮,弄壞嗓子,無法演出,敬請見諒!」
從小,我對家的概念極度模糊,洗衣店裡的單人床,是我所心繫,卻極不想回去的家;調景嶺的街道,是我所懸念,卻極不願碰觸的鄉愁!我的堡壘,是在與妻的共同生活中,一點一滴,慢慢建築而成。我始終無法拼湊母親的形象,就像那被我撕碎的照片一般,只能在妻抱著孩子,端視孩子的神情中,思念她想念她!我曾經在觀賞“孤雛淚”時,於黑暗的電影院中,將夾克緊抱在懷裡,任淚水爬滿整個臉,讓那劇情強烈牽動著我脆弱的心靈,久久不能自己…
一九八八年,再度返回調景嶺,景物依舊,人事全非,大姐姐容顏變了些,不變的是熱切和溫柔,她告訴我母親的點點滴滴,並一手安排我們離散數十年的相會,見面那一天,母親卻爽了約,說是丈夫不准!託人帶口信:勿擾她平靜生活。再度走在當年相遇的街道上,期待再次的不期而遇,漫無目的的走著走著…我的心冷了,寒了,在六月天。
繫上安全帶,飛機正緩緩地下降,擁擠的街道,正映入眼簾,久違的香港,我又回來了!經過了這數十年,我始終不相信,她,母親,在午夜夢迴之際,從來不曾想到過思念過那被她遺棄了的,三個稚嫩的孤雛-那從她身上分出來的骨血…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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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往事
如昨歷歷
飛鷺,近來好嗎?
還好,繞了一圈,又搬回13年前離開的市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