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12 20:56:39尚未設定

小說類第二次推薦書:郝譽翔《洗》


漂‧流‧賦‧格
  ──評介郝譽翔《洗》的N種讀法

        作者:何佳駿

出版者:聯合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一九九八年四月


  前言:當然啦,除了以下四個角度,郝譽翔《洗》還有許多種閱讀樂趣,特殊題材方面便是一點,如〈布娃娃之夢〉與〈月光下的貓〉,分別展現她對少年心及自閉症小孩的臨摹思索。這些,都等待讀者們再去挖掘。


‧漂/多變精采的敘事

  多變的敘述(narration)策略,是當代許多小說家努力的方向,就這點搜索,表達了旺盛企圖心,與敏銳觀察力,藉著細膩巧思,展現種種「獨特的述寫姿態」(註1)的郝譽翔短篇小說集《洗》,可為代表之一。

  以〈洗〉為例,藉由主角那女子的作息,我們既能專注跟隨作者四處「偷窺」,也能任意欣賞各段之間的雙線經營及頂真等寫作技巧,還能來回感覺「洗」這動作、及與女體間的親暱、曖昧,更能追想(或遐想)已逝去(或將來)那波湧不堪面對的、對自我或別人的愛慾狂戀。
  
  又如〈萎縮的夜〉,這篇故事讀來正像主角的窒息感,有種快喘不過氣的氛圍,尤其新婚之夜,丈夫如蠻牛,以及發現女兒自慰,感到極度震驚那兩段,前者對情慾絕望,後者對情慾恐懼,都升到最高點。於是,對父親的「專制」與母親的「自殘」反倒能坦然面對了,因為大家的夜原來都早已萎縮,三代一起躲向黑暗裡,忍受孤單與苦痛──現實彷彿一只不斷增厚的繭,包覆被宰割的命運。

  再以〈飛行紀事〉為例,情節從馬路上的機車奔馳開始:「飛行的時候不可戴眼鏡和安全帽,阿宣說,要讓風撕著臉皮好像要裂開一般,瞇緊刺痛的雙眼,淚水和鼻涕一起掉落。」或如〈二三00,洪荒〉開頭寫道:「公元二三00年,當科學帶來的滅亡摧毀了人類自大的信心,巫術又再度取得地球的統治灌……」在〈月光下的貓〉裡寫道:「小螢啊,小螢。我對著貓輕輕地喚,牠的眼裡映出我流動的面容,不要驚走了我的螢火蟲,不要吵醒光中我自己沉睡的影子。」這類多變的題材與風格,貫穿全書各篇,讀者手指隨意滑動,便能查覺。

  郝譽翔在自序〈關於記憶與慾望的幾種洗法〉說:「我好像一個大廚在考慮應該如何烹調自己,才能把最甜美的感覺熬出來。」或許我們可以把這告白,當作進入她那小說世界的主要路標。


‧流/藕斷絲連的節奏
  
  在逐漸變為荒原的城市,意識流動更像場場盛宴。烈溫下,躲在冷氣房裡,青春的臆想繞過每戶窗外,如若有似無的髮絲,勾引起幽闇心靈的跳舞慾望,並回首那些幸福或不幸福的晨昏春夏,儘管心已萎縮、鱗已剝盡、淚已乾涸。這藕斷絲連,正如安貝托‧艾柯在《悠遊小說林》所說:「陳述時間是文本策略的結果,旨在與讀者的反應互動,在他們身上強制一個閱讀時間。」(註2)

  以〈聖誕夜的賦格曲〉為例,郝譽翔即以雪花飛落的異鄉為第一場景,經歷對許多過去與現在味道、照片、卡片等的溺戀與拋棄,最後,以低頭張口大吃耶誕餐的圓桌為結束:「我一邊踩著破舊的踩踏車,一邊低頭對被大量賀卡淹沒的女兒說,雖然寫滿愛恨瞋痴的郵件重量拖住了我的腳步,但幸好那些都不關我的事……」這又急、又急不得的節奏,形成快、慢「敘事時間」(narrative time)的交相迭錯。

  再以〈不老〉為例,故事描述某位三十二歲男子對年華逝水的追憶,情節圍繞在妻與前女友間、臥床與醫院間、話筒與機場間。故事最後寫道:「他頂著一頭花白的髮,在妻子入土之後,撥了那女子後來在答錄機留下的電話號碼。這一次,他非常肯定自己會聽見那女子蒼老得不再堅持的聲音。」這樣心情叫做「不老」,其實卻更凸顯光陰急逝、歲月「不饒」的恐怖宿命。

  再看〈兩地〉首句:「星期六中午的陽光在玻璃窗上撒著霧濛濛的金黃,空氣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不斷分裂,嗶波作響。」這樣開始後不久,故事進行到女方決定出國前夕:「『我們從來沒有寫過信吧?』兩個人相視神祕一笑,像是發現到對方身上竟然還藏著一大片陌生不識的角落,便開始期待分離的那一刻了。」於是男女主角開始兩地寫信。但最後結局竟是:「第二天他送她到車站去坐車。她背著帆布行囊要回南部老家,囊中原本放置他寫的信箋發現已為她寫的信箋所取代。『其實我們的信都只是寫給自己看的,所以應該各歸其主。』……」一路讀來,開頭原來便是伏筆,漫長的等待換得的也不過是斷裂的確認,而細心的讀者,也將被那條故事線愈綑愈緊、愈束愈痛……


‧賦/奇幻華麗的對話(dialogue)

  佛斯特《小說面面觀》(註3)提到:「小說的特出之處在於作者不但可以通過人物之間的言行來描述人物,而且可以讓讀者聽到人物內心的獨白。」 這說法頗能由《洗》書中某些片段找到對照,如:
   回來了!藍英微微笑道,仰頭望我,每次都說同樣的話。
   回來了,我亦微微笑道,每次都做同樣的回答。     ──〈窗外〉
   林桑反手把浴室的門用力一掩,鎖上,坐在馬桶上,彩雲在外面氣急敗壞地   用掌拍著門,「我底共你講話,你關啥米門?我又擱不是沒看過,你有啥米   好見笑?」砰砰砰,她又咕噥著咒罵了幾聲,覺得無趣,林桑聽到她沉重的   腳步拖過磨石子地板,朝客廳走去,然後籐椅嘰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幸福的日子〉
   我一驚,手中的籐籃掉落在地上,鮮紅的蘋果叮叮咚咚沿著街道滾開來成幅   射狀,一束瑪格麗特落在我的足邊,我是那樣地吃驚,以為二十歲那年的夏   天又要重新到來。
   是妳嗎?他瞇起眼看著我,沒有半點驚異。    ──〈尋找一隻狗〉
   尤其是與W最後的一次見面。W站在冬天蕭瑟的寒風中,紅著眼,顫抖道:   求你,帶走我,我有你的孩子。W拉拉他,仰著頭。
   他沒有抱他,只是冷冷道:理智一點,拿掉他,我們不可能有結果的。
   ──〈年輕的時候〉
  像這樣的例子其實書中還很多,顯示郝譽翔擅長經營貼近真實日常生活的對話,並在搭配描述主角方面,適切製造生動的行動舉止,讓讀者能夠想像、感受甚至共鳴起那些無奈、驚喜與絕望。
 

‧格/魅影般女體話語

  郝譽翔的《洗》,從封面設計到篇名到內容,其實都暗示想分析女性情慾世界的企圖,(本文前三點也必須結合此點來看才能讀出獨特魅力),只不過相較於某些激亢昂揚的主義宣言或情色書寫,郝的注視轉投向幽暗窗內,以圓潤溫柔之筆,冷靜但卻同理地窺探(或即吐露)「女」心那些難以啟齒的蒼涼。如〈洗〉及〈萎縮的夜〉,都是明顯展現,藉由主角(都是女子)與丈夫、女友、自己的互動,及她對母親的觀察,敏感讀者當可體會作者對溫柔女子們的凝視與疼惜。

  另在〈二三00,洪荒〉裡則營造出種對情慾的轉化,或可說昇華,小說寫道:「妹妹和衣冠楚楚的紳士、駝背而拘謹的電腦程式設計師,甚至街頭流浪的乞丐做愛……『過去我從來不曾這樣。』事後他們總是羞愧地說。而妹妹則一律把他們溫柔攬在懷中,如同一個壯碩的慈藹母親……妹妹的肚子漸漸鼓脹起來,我趴在她的肚皮上,聽到無數人的精子在她子宮裡遊蕩的優美律動……」我們在這裡讀到的不是消魂、沉溺、反諷、控訴等激情,而是靜謐的愛(對大地、普世)與自信(對男性絕無的孕育能力)。

  又像在〈初戀安妮〉,作者在「天賜良緣」、「早生貴子」等夾縫間,捕捉住了那縷恐怕只有女身才會有的複雜心境:「她又想到她的日記本正躺在成堆發臭的垃圾中,一併靜靜的腐爛。她竟然就這樣把青春給丟棄了,想著想著,不禁俯在白紗上低低啜啜起來。」「多年以後當某次她的月經遲遲不來,她站在浴室鏡前,解開衣服,從腫脹的乳房中擠出白色汁液……她突然間從少女變成一個女人,一雙乳房從鏡中悲傷地望著她,靜靜代替她流下兩道濃稠的眼淚。」「以陰名之,至今仍然讓她感覺晦暗幽深,不可碰觸,所以這條通往體內的道路,她自己卻從來沒有走過。」「坐在新娘禮車中的安妮突然想起了那段青春的啟蒙經驗……安妮知道這是告別青春的儀式,她悲壯的目光掃過熟悉的街道。」

  當然關於情慾,郝譽翔也曾嘗試在小說裡測量「慾」與「愛」的可以分擁,如〈我的雪女〉,這篇的主角是個八卦雜誌的男姓編輯,透過他的成長、作息與筆,男子們(其實也包括女子們)的情慾幾乎已完全埋葬在金錢、偶然與儀式性的錯置裡了──而這正如〈關於記憶與欲望的幾種洗法〉中所諷喻:「而男男女女在忙著進行愛情的交易,童叟無欺。」

註1:王德威〈一扇自己的窗子──讀赫譽翔的《洗》〉,《洗》,p.5。
註2:Umberto Eco :“Six walks in the Fiction Woods”. 黃寤蘭譯,台北市:時報出版社:2000,p.80。
註3:E. M. Forster:”Aspects of the Novel”. 李文彬譯,台北市:志文出版社,1973,頁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