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28 09:01:51尚未設定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 (六)

(引用照片出處:http://www.geocities.com/SoHo/Square/9871/
(引用小說出處:【時代書城】
 http://www.mypcera.com/book/xian/lu/zhang-ai-ling/025.htm
(第九章預讀文章引文出處:【時代書城】
 http://www.mypcera.com/book/xian/lu/zhang-ai-ling/026.htm



客室裡大敞著門,聽得見無線電裡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發言,都是他有理。
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錯呀!我不愛她,可是我沒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
不能算壞了。下賤東西,大約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須找個比她再下賤的。來安慰
她自己。可是我待她這麼好,這麼好──”

屋裡的煙鸝大概還是心緒不寧,啪地一聲,把無線電關上了。振保站在門洞子
裡,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氣,如果聽眾關上無線電,電台上滔滔說的人能夠知道的話
,就有那種感覺──突然的堵塞,脹悶的空虛。他立在階沿上,面對著雨天的街,
立了一會,黃包車過來兜生意,他沒講價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階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為變了,他看了覺
得合適。但是進得門來,嗅到那嚴緊暖熱的氣味,黃色的電燈一路照上樓梯,家還
是家,沒有什麼兩樣。

他在大門口脫下濕透的鞋襪,交給女佣,自己赤了腳上樓走到臥室裡,探手去
摸電燈的開關。浴室裡點著燈,從那半開的門望進去,淡黃白的浴間像個狹長的軸
。燈下的煙鸝也是本色的淡黃白。當然歷代的美女畫從來沒有采取過這樣尷尬的題
材──她提著褲子,彎著腰,正要站起身,頭髮從臉上直披下來,已經換了白地小
花的睡衣,短衫摟得高高的,一半壓在頷下,睡褲臃腫地堆在腳面上,中間露出長
長一截白蠶似的身軀。若是在美國,也許可以作很好的草紙廣告,可是振保匆匆一
瞥,只覺得在家常中有一種污穢,像下雨天頭髮窠裡的感覺,稀濕的,發出翁郁的
人氣。

他開了臥室的燈,煙鸝見他回來了,連忙問:“腳上弄濕了沒有?”振保應了
一聲道:“馬上得洗腳。”煙鸝道:“我就出來了。我叫余媽燒水去。”振保道:
“她在燒。”煙鸝洗了手出來,余媽也把水壺拎了來了。振保打了個噴嚏,余媽道
:“著涼了罷!可要把門關起來?”振保關了門獨自在浴室裡,雨下得很大,忒啦
啦打在玻璃窗上。

浴缸裡放著一盆不知什麼花,開足了,是嬌嫩的黃,雖沒淋到雨,也像是感到
了雨氣,腳盆就放在花盆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邊緣,彎腰洗腳,小心不把熱水濺
到花朵上,低下頭的時候也聞見一點有意無意的清香。他把一條腿擱在膝蓋上,用
手巾揩干每一個腳趾,忽然疼惜自己起來。他看著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
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個愛人,深深悲傷著,覺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來,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經小了不少,漸漸停了。街上成了河
,水波裡倒映著一盞街燈,像一連串射出去就沒有了的白金箭鏃。車輛行過,“鋪
啦鋪啦”拖著白爛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開了,掩了街燈的影子。白孔雀屏裡漸漸
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漸長漸淡,車過去了,依舊剩下白金箭鏃,在暗黃的河上射出
去就沒有了,射出去就沒有了。

振保把手抵著玻璃窗,清楚地覺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傷著。他想
起碗櫥裡有一瓶白蘭地酒,取了來,倒了滿滿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著
。煙鸝走到他背後,說道:“是應當喝口白蘭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著涼了。”白
蘭地的熱氣直沖到他臉上,他變成火眼金睛,掉過頭來憎惡地看了她一眼。他討厭
那樣的殷勤羅唆,尤其討厭的是:她仿佛在背後窺伺著,看他知道多少。

以後的兩個禮拜內煙鸝一直窺伺著他,大約認為他並沒有改常的地方,覺得他
並沒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來,漸漸地忘了她自己有什麼可隱藏的。連振保也疑疑
惑惑起來,仿佛她根本沒有任何秘密。像兩扇緊閉的白門,兩邊陰陰點著燈,在曠
野的夜晚,拚命地拍門,斷定了門背後發生了謀殺案。然而把們打開了走進去,沒
有謀殺案,連房屋都沒有,只看見稀星下的一片荒煙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現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開地玩女人,不像從前,還有許多顧忌。他醉醺
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來。煙鸝總有她自己的解釋,說他新添上許多推不掉的應酬
。她再也不肯承認這與她有關。她固執地向自己解釋,到後來,他的放浪漸漸顯著
到瞞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釋,微笑著,忠心地為他掩飾。因之振保雖然在外
面鬧得不像樣,只差把妓女往家裡帶,大家看著他還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

一連下了一個月的雨。有一天,老媽子說他的訪綢衫洗縮了,要把貼邊放下來
。振保坐在床上穿襪子,很隨便的樣子,說道:“讓裁縫拿去放一放罷。”余媽道
:“裁縫好久不來了。不知下鄉去了沒有。”振保心裡想:“哦?就這麼容易就斷
掉了嗎?一點感情也沒有──真是齷齪的!”他又問:“怎麼?端午節沒有來收帳
麼?”余媽道:“是小徒弟來的。”這余媽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褂褲疊了放
在床沿上輕輕拍了它一下,雖然沒朝他看,臉上那溫和蒼老的微笑卻帶著點安慰的
意味。振保生起氣來。

那天下午他帶著個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裡來拿錢。女人坐在三輪車上等他
。新晴的天氣,街上的水還沒退,黃色的河裡有洋梧桐團團的影子。對街一帶小紅
房子,綠樹帶著青暈,煙囪裡冒出濕黃煙,低低飛著。振保拿了錢出來,把洋傘打
在水面上,濺了女人一身水。女人尖叫起來,他跨到三輪車上,哈哈笑了,感到一
種拖泥帶水的快樂。抬頭望望樓上的窗戶,大約是煙鸝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
裡的牆上貼了一塊有黃漬的舊把累絲茶托,又像一個淺淺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
圈茶污。振保又把洋傘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兒,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傘敲在水
上,腥冷的泥漿飛到他臉上來,他又感到那樣戀人似的疼惜,但同時,另有一個意
志堅強的自己站在戀人的對面,和她拉著,扯著,掙扎著──非砸碎他不可,非砸
碎他不可!

三輪車在波浪中行駛,水濺潮了身邊那女人的皮鞋皮夾子與衣服,她鬧著要他
賠。振保笑了,一只手摟著她,還是去潑水。

此後,連煙鸝也沒法替他辯護了。振保不拿錢回來養家,女兒上學沒有學費,
每天的小菜錢都成問題。煙鸝這時候倒變成了一個勇敢的小婦人,快三十的人了,
她突然長大了起來,話也說得流利動聽了,滔滔向人哭訴:“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呵
!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老小靠他一個人,他這樣下去廠裡的事情也要弄丟了…
…瘋了心似的,要不就不回來,一回來就打人砸東西。這些年了,他不是這樣的人
呀!劉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這日子怎麼過?”

煙鸝現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會地位,有了同情與友誼。振保有一天晚
上回家來,她坐在客廳裡和篤保說話,當然是說的他,見了他就不開口了。她穿著
一身黑,燈光下看出憂傷的臉上略有些皺紋,但仍然抽一種沉著的美。振保並不沖
台拍凳,走進去和篤保點頭寒暄,燃上一支香煙,從容坐下談了一會時局與股票,
然後說累了要早點睡,一個人先上樓去了。煙鸝簡直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仿佛她
剛才說了謊,很難加以解釋。

篤保走了之後,振保聽見煙鸝進房來,才踏進房門,他便把小柜上的台燈熱水
瓶一掃掃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彎腰揀起台燈的鐵座子,連著電線向她擲過
去,她急忙返身向外逃。振保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得意之極,立在那裡無聲地笑
著,靜靜的笑從他的眼裡流出來,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

老媽子拿著笤帚與簸箕立在門口張了張,振保把門關了,她便不敢近來。振保
在床上睡下,直到半夜裡,被蚊子咬醒了,起來開燈。地板正中躺著煙鸝一雙繡花
鞋,微帶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後些,像有一個不敢現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
央求著。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許久。再躺下的時候,他嘆了口氣,覺得他舊日的
善良的空氣一點一點偷著走近,包圍了他。無數的煩憂與責任與蚊子一同嗡嗡飛繞
,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一九四四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