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28 09:01:04尚未設定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 (五)


篤保畢業之後,由他汲引,也在廠裡做事。篤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籠罩住了,不
成材,學著做個小浪子,此外也沒有別的志願,還沒結婚,在寄宿舍裡住著,也很
安心。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廠裡副經理要回國了,大家出份子送禮
,派他去買點紀念品。振保教他到公司裡去看看銀器。兩人一同出來,搭公共汽車
。振保在一個婦人身邊坐下,原有個孩子坐在他位子上,婦人不經意地抱過孩子去
,振保倒沒留心她,卻是篤保,坐在那邊,呀了一聲,欠身向這裡勾了勾頭。振保
這才認得是嬌蕊,比前胖了,但也沒有如當初擔憂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
還打扮著,塗著脂粉,耳上戴著金色的緬甸佛頂珠環,因為是中年的女人,那艷麗
便顯得是俗艷。篤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記起了,是聽說她
再嫁了,現在姓朱。嬌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向她點頭,問道
:“這一向都好麼?”嬌蕊道:“好,謝謝你。”篤保道:“您一直在上海麼?”
嬌蕊點頭。篤保又道:“難得這麼一大早出門罷?”嬌蕊笑道:“可不是。”她把
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帶他去看牙醫生。昨兒鬧牙疼鬧得我一晚上也沒睡覺,一早
就得帶他去。”篤保道:“您在哪兒下車?”嬌蕊道:“牙醫生在外灘。你們是上
公事房去麼?”篤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別處兜一兜,買點東西。”嬌蕊道
:“你們廠裡還是那些人罷?沒大改?”篤保道:“赫頓要回國去了,他這一走,
振保就是副經理了。”嬌蕊笑道:“喲!那多好!”篤保當著哥哥說那麼多的話,
卻是從來沒有過,振保看出來了,仿佛他覺得在這種局面之下,他應當負全部的談
話的責任,可見嬌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過了一站,他便下車了。振保沉默了一會,並不朝她看,向空中問道:“怎
麼樣?你好麼?”嬌蕊也沉默了一會,方道:“很好。”還是剛才那兩句話,可是
意思全兩樣了。振保道:“那姓朱的,你愛他麼?”嬌蕊點點頭,回答他的時候,
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道:“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
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振保把手卷著她兒子的
海裝背後垂下的方形翻領,低聲道:“你很快樂。”嬌蕊笑了一聲道:“我不過是
往前闖,碰到什麼就是什麼。”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嬌蕊並不
生氣,側過頭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
會上做什麼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
有別的……”

振保看著她,自己當時並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妒忌。嬌蕊道:“你呢
?你好麼?”振保想把他的完滿幸福的生活歸納在兩句簡單的話裡,正在斟酌字句
,抬起頭,在公共汽車司機人座右突出的小鏡子裡,看見他自己的臉,很平靜,但
是因為車身的嗒嗒搖動,鏡子裡的臉也跟著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
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裡,他
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麼,他也不知道。在這一類的會晤裡,如果必須有
人哭泣,那應當是她。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應當是她哭,由他來
安慰她的。她也並不安慰他,只是沉默著,半晌,說:“你是這裡下車罷?”

他下了車,到廠裡照常辦事。那天是禮拜六,下午放假。十二點半他回家去,
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庫門巷堂房子,可是臨街,一長排都是一樣,淺灰水門汀的牆
,棺材板一般的滑澤的長方塊,牆頭露出夾竹桃,正開著花。裡面的天井雖小,也
可以算得是個花園,應當有的他家全有。藍天上飄著小白云,街上賣笛子的人在那
裡吹笛子,尖柔扭捏的東方的歌,一扭一扭出來了,像繡像小說插圖裡畫的夢,一
縷白氣,從帳裡出來,漲大了,內中有種種幻境,像懶蛇一般要舒展開來,後來因
為太瞌睡,終於連夢也睡著了。

振保回家去,家裡靜悄悄的,七歲的女兒慧英還沒放學,女僕到幼稚園接她去
了。振保等不及,叫煙鸝先把飯開上桌來,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飯來結結實實填
滿他新裡的空虛。

吃完飯,他打電話給篤保,問他禮物辦好了沒有。篤保說看了幾件銀器,沒有
合適的。振保道:“我這裡有一對銀瓶,還是人家送我們的結婚禮,你拿到店裡把
上頭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他們出的份子你去還給他們。就算是我捐的。”篤
保說好,振保道:“那你現在就來拿罷。”他急於看見篤保,探聽他今天早上見著
嬌蕊之後的感想,這件事略有點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應尤為荒唐,他幾乎疑心根
本是個幻像。篤保來了,振保閑閑地把話題引到嬌蕊身上,篤保磕了磕香煙,做出
有經驗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仿佛這就結束了這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確,是很見老了。連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
的妻,結了婚八年,還是像什麼事都沒經過似的,空洞白淨,永遠如此。

他叫她把爐台上的一對銀瓶包扎起來給篤保帶去,她手忙腳亂掇過一張椅子,
取下椅墊,立在上面,從櫥頂上拿報紙,又到抽屜裡找繩子,有了繩子,又不夠長
,包來包去,包得不成模樣,把報紙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著,一陣風走過去奪
了過來,唉了一聲道:“人笨事皆難!”煙鸝臉上掠過她的婢妾的怨憤,隨即又微
笑,自己笑著,又看看篤保可笑了沒有,怕他沒聽懂她丈夫說的笑話。她抱著胳膊
站在一邊看振保包扎銀瓶,她臉上像拉上了一層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篤保有點坐不住──到他們家來的親戚朋友很少有坐得住的──要走。煙鸝極
力想補救方才的過失,振作精神,親熱地挽留他:“沒事就多坐一會兒。”她瞇細
了眼睛笑著,微微皺著鼻梁,頗有點媚態。她常常給人這麼一陣突如其來的親熱。
若是篤保是個女的,她就要拉住他的手了,潮濕的手心,絕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
快的一種親熱。

篤保還是要走,走到門口,恰巧遇見老媽子領著慧英回來,篤保從褲裡摸出口
香糖來給慧英,煙鸝笑道:“謝謝二叔,說謝謝!”慧英扭過身子去,篤保笑道:
“喲!難為情呢!”慧英扯起洋裝的綢裙蒙住臉,露出裡面的短褲,煙鸝忙道:“
噯,噯,這真難為情了!”慧英接了糖,仍舊用裙子蒙了頭,一路笑著跑了出去。


振保遠遠坐著看他那女兒,那舞動的黃瘦的小手小腿。本來沒有這樣的一個孩
子,是他把她由虛空之中喚了出來。

振保上樓去擦臉,煙鸝在樓底下開無線電聽新聞報告,振保認為這是有益的,
也是現代主婦教育的一種,學兩句普通話也好。他不知道煙鸝聽無線電,不過是願
意聽見人的聲音。

振保由窗子裡往外看,藍天白云,天井裡開著夾竹桃,街上的笛子還在吹,尖
銳扭捏的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聲音有點破,微覺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著他手造的世界,他沒有法子毀了它。

寂靜的樓房裡晒滿了太陽。樓下的無線電裡有個男子侃侃發言,一直說下去,
沒有完。

振保自從結婚以來,老覺得外界的一切人,從他母親起,都應當拍拍他的肩膀
獎勵有加。像他母親是知道他的犧牲的詳情的,即使那些不知道底細的人,他也覺
得人家欠著他一點敬意,一點溫情的補償。人家也常常為了這個說他好,可是他總
嫌不夠,因此特別努力地去做份外的好事,而這一類的還是向來是不待人兜攬就黏
上身來的。他替他弟弟篤保還了幾次債,替他娶親,替他安家養家。另外他有個成
問題的妹妹,為了她的緣故,他對於獨身或喪偶的朋友格外熱心照顧,替他們謀事
,籌錢,無所不至。後來他費了許多周折,把他妹妹介紹到內地一個學校裡去教書
,因為聽說那邊的男教員都是大學新畢業,還沒結婚的。可是他妹子受不了苦,半
年的合同沒滿,就鬧脾氣回上海來了。事後他母親心疼女兒,也怪振保太冒失。

煙鸝在旁看著,著實氣不過,逢人就叫屈,然而煙鸝很少機會遇見人。振保因
為家裡沒有一個活潑大方的主婦,應酬起來寧可多花兩個錢,在外面請客,從來不
把朋友往家裡帶。難得有朋友來找他,恰巧振保不在,煙鸝總是小心招待,把人家
當體己人,和人家談起振保:“振保就吃虧在這一點──實心眼兒待人,自己吃虧
!唉,張先生你說是不是?現在這世界是行不通的呀!連他自己的弟弟妹妹也這麼
忘恩負義,不要說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時候來找你──沒有一個不是這樣!我眼裡
看得多了,振保一趟一趟吃虧還是死心眼兒。現在這時世,好人做不得的呀!張先
生你說是不是?”朋友覺得自己不久也會被歸入忘恩負義的一群,心裡先冷了起來
。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歡煙鸝,雖然她是美麗嫻靜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
作男人們高談闊論的背景。

煙鸝自己也沒有女朋友,因為不和人家比著,她還不覺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
低落。振保也不鼓勵她和一般太太們來往,他是體諒她不會那一套,把她放在較生
疏的形勢中,徒然暴露她的短處,徒然引起許多是非。她對人說他如何如何吃虧,
他是原宥她的,女人總是心眼兒窄,而且她不過是衛護他,不肯讓他受一點委屈。
可是後來她對老媽子也說這樣的話了,他不由得要發脾氣干涉。又有一次,他聽見
她向八歲的慧英訴冤,他沒做聲,不久就把慧英送到學校裡去住讀。於是家裡更加
靜悄悄起來。

煙鸝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裡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只有那個時候是可以名
正言順地不做事,不說話,不思想﹔其餘的時候她也不說話,不思想,但是心裡總
有點不安,到處走走,沒著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裡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
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去,肚臍的式樣
也改變,有時候是甜淨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
邪教神佛的眼睛,眼裡有一種險惡的微笑,然而很可愛,眼角彎彎的,撇出魚尾紋


振保帶煙鸝去看醫生,按照報紙上的廣告買藥給她吃,後來覺得她不甚熱心,
仿佛是情願留著這點病,挾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廠方請客吃中飯,是黃梅天,還沒離開辦公室已經下起雨來。他雇
車兜到家裡去拿雨衣,路上不由得回想到從前,住在嬌蕊家,那天因為下了兩點雨
,天氣變了,趕回去拿大衣,那可紀念的一天。下車走進大門,一直包圍在回憶的
淡淡的哀愁裡。進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裡怦的一跳,仿佛十年前的事又
重新活了過來。他向客室裡走,心裡繼續怦怦跳,有一種奇異的命裡注定的感覺。
手按在客室的門鈕上,開了門,煙鸝在客室裡,還有個裁縫,立在沙發那一頭。一
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驀地又提了上來。他感到緊張,沒有別
的緣故,一定是因為屋裡其他的兩個人感到緊張。

煙鸝問道:“在家吃飯麼?”振保道:“不,我就是回來拿件雨衣。”他看看
椅子上擱著的裁縫的包袱,沒有一點潮濕的跡子,這雨已經下了不止一個鐘頭了。
裁縫腳上也沒穿套鞋。裁縫給他一看,像是昏了頭,走過去從包袱裡抽出一管尺來
替煙鸝量尺寸。煙鸝向振保微弱地做了手勢道:“雨衣掛在廚房過道裡陰乾著。”
她那樣子像是要推開了裁縫去拿雨衣,然而畢竟沒動,立在那裡被他測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個女人發生關係之後,當著人再碰她的身體,那神情完全是
兩樣的,極其明顯。振保冷眼看著他們倆。雨的大白嘴唇緊緊貼在玻璃窗上,噴著
氣,外頭是一片冷與糊塗,裡面關得嚴嚴的,分外親切地可以覺得房間裡有這樣的
三個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了望著這一對沒有經驗的奸夫淫婦。他再也不懂:“怎
麼能夠同這樣的一個人?”這裁縫年紀雖輕,已經有點傴僂著,臉色蒼黃,腦後略
有幾個癩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個裁縫。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鈕子,回到客廳裡來,裁縫已經不在了。
振保向煙鸝道:“待會兒我不定什麼時候回來,晚飯不用等我。”煙鸝迎上前來答
應著,似乎還有點心慌,一雙手沒處安排,急於要做點事,順手捻開了無線電。又
是國語新聞報告的時候,屋子裡充滿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振保覺得他沒有說話的必
要了,轉身出去,一路扣鈕子。不知怎麼有那麼多的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