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28 08:59:28尚未設定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 (四)


天還沒黑,霓虹燈都已經亮了,在天光裡看著非常假,像戲子戴的珠寶,經過
賣燈的店,霓虹燈底下還有無數的燈,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鐵格子裡,女店員俯
身夾取面包,胭脂烘黃了的臉頰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這樣的
麼?振保走在老婦人身邊,不由得覺得青春的不久長。指示行人在此過街,汽車道
上攔腰釘了一排釘,一顆顆爍亮的圓釘,四周微微凹進去,使柏油道看上去烏暗柔
軟,踩在腳下有彈性。振保走得揮洒自如,也不知是馬路有彈性還是自己的步伐有
彈性。

艾許太太看見嬌蕊身上的衣料說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羅公司也看見像這樣
的一塊,桃麗嫌太深沒買。我自己都想買了的。後來又想,近來也很少穿這樣衣服
的機會……”她自己並不覺得這話有什麼淒慘,其餘的幾個人卻都沉默了一會接不
上話去。然後振保問道:“艾許先生可還是忙得很?”艾許太太道:“是呀,不然
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實在走不開!”振保道:“哪一個禮拜天我有車子,
我來接你們幾位到江灣來,吃我母親做的中國點心。”艾許太太笑道:“那好極了
,我丈夫簡直是‘溺愛’中國東西呢!”聽她那遠方闊客的口吻,決想不到她丈夫
是有一半中國血的。

和艾許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仿佛解釋似的告訴嬌蕊:“這老太太人實在非常
好。”嬌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這人非常好。”振保笑道:“嗯?怎麼?──我
怎麼非常好?”一直問到她臉上來了。嬌蕊笑道:“你別生氣,你這樣的好人,女
人一見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並不想把你留給自己。”振保笑道:“唔。哦。你不
喜歡好人。”嬌蕊道:“平常女人喜歡好人,無非是覺得他這樣的人可以給當給他
上的。”振保道:“噯呀,那你是存心要給我上當呀?”嬌蕊頓了一頓,瞟了他一
眼,帶笑不笑地道:“這一次,是那壞女人上了當了!”振保當時簡直受不了這一
瞟和那輕輕的一句話。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見的艾許太太,
想起他在愛丁堡讀書,他家裡怎樣為他寄錢,寄包裹,現在正是報答他母親的時候
。他要一貫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職業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後他要做一點
有益社會的事,譬如說,辦一貫貧寒子弟的工科專門學校,或是在故鄉的江灣弄個
模范的布廠,究竟怎樣,還是有點渺茫,但已經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溫情的反應,不
止有一貫母親,一貫世界到處都是他的老母,眼淚汪汪,睜眼只看見他一個人。

嬌蕊熟睡中偎依著他,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忽然之間成
為身外物了。他欠起身來,坐在床沿,摸黑點了一支煙抽著。他以為她不知道,其
實她已經醒了過來。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輕輕說道:“你放心。我一定
會好好的。”她把他的手牽到她臂膊上。

她的話使他下淚,然而眼淚也還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話,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經快天明了,滿城暗嗄的雞啼。


第二天,再談到她丈夫的歸期,她肯定地說:“總就在這兩天,他就要回來了
。”振保問她如何知道,她這才說出來,她寫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訴了士洪,
要他給她自由。振保在喉嚨裡“噁”地叫了一聲,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頭看
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線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像的火車,正沖著他轟隆轟隆
開過來,遮的日月無光。事情已經發展到不可救的階段。他一向以為自己是有分寸
的,知道適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進行了。跟她辯論也無益。麻煩的就是: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根本就覺得沒有辯論的需要,一切都是極其明白清楚,他們彼
此相愛,而且應當愛下去。沒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機會想出諸般反對的理由。像現
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愛的是悌米孫,卻故意的把濕布衫套在
他頭上,只說為了他和她丈夫鬧離婚,如果社會不答應,毀的是他的前程。

他在馬路上亂走,走了許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兩樣菜,出來就覺
得肚子痛。叫了部黃包車,打算到篤保的寄宿舍裡去轉一轉,然而在車上,肚子仿
佛更疼得緊。振保的自制力一渙散,就連身體上一點點小痛苦都禁受不起了,發了
慌,只怕是霍亂,吩咐車夫把他拉到附近的醫院裡去。住院之後,通知他母親,他
母親當天趕來看他,次日又為他買了藕粉和葡萄汁來。嬌蕊也來了。他母親略有點
疑心嬌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當著嬌蕊的面勸他:“吃壞了肚子事小,這麼大的人
了,還不知道當心自己,害我一夜都沒睡好惦記著你。我哪兒照顧得了這許多?隨
你去罷,又不放心。多咱你娶了媳婦,我就不管了,王太太你幫我勸勸他。朋友的
話他聽得進去,就不聽我的話。唉!巴你念書上進好容易巴到今天,別以為有了今
天了,就可以胡來一氣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兒的往上做。王太太你勸
勸他。”嬌蕊裝做聽不懂中文,只是微笑。振保聽他母親的話,其實也和他自己心
中的話相仿佛,可是到了他母親嘴裡,不知怎麼,就先是玷辱了他的邏輯。他覺得
羞慚,想法子把他母親送去了。

剩下他和嬌蕊,嬌蕊走到他床前,扶著白鐵闌干,全身姿勢是痛苦的詢問。振
保煩躁地翻過身去,他一時不能解釋,擺脫不了他母親的邏輯。太陽晒到他枕邊,
隨即一陣陰涼,嬌蕊去把窗帘拉上了。她不走,留在這裡做看護婦的工作,遞茶遞
水,遞溺盆。洋瓷盆碰在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樣的冷。有時他偶然朝這邊看一眼
,她就乘機說話,說:“你別怕……”說他怕,他最怕聽,頓時變了臉色,她便停
住了。隔了些時,她又說:“我都改了……”他又轉側不安,使她說不下去了。她
又道:“我決不連累你的,”又道:“你離了我是不行的,振保……”幾次未說完
的話,掛在半空像許多鐘擺,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搖,歌有各的理路,推論下去
,各自到達高潮,於不同的時候當當打起鐘來。振保覺得一房間都是她的聲音,雖
然她久久沉默著。

等天黑了,她趁著房間裡還沒點上燈,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即使在屈辱
之中她也有力量。隔著絨毯和被單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堅實。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
他自己有。

她抱著他的大腿嚎啕大哭。她燙得極其蓬鬆的頭髮像一盆火似的冒熱氣。如同
一個含冤的小孩,哭著,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樣停止,聲嘶力竭,也得繼續下去,
漸漸忘了起初是為什麼哭的。振保他也是,吃力地說著“不,不,不要這樣……不
行的……”只顧聚精會神克服層層涌起的欲望,一個勁兒地說“不,不”,全然忘
了起初為什麼要拒絕的。

最後他找到了相當的話,他努力弓起膝蓋,想使她抬起身來,說道:“嬌蕊,
你要是愛我的,就不能不替我著想。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她的看法同我們不同,
但是我們不能不顧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個人。社會上是決不肯原諒我的──士洪
到底是我的朋友。我們的愛只能是朋友的愛。以前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可是
現在,不告訴我就寫信給他,那是你的錯了。……嬌蕊,你看怎樣,等他來了,你
就說是同他鬧著玩的,不過是哄他早點回來。他肯相信的,如果他願意相信。”

嬌蕊抬起紅腫的臉來,定睛看著他,飛快地一下,她已經站直了身子,好像很
詫異剛才怎麼會弄到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鏡子來,側著頭左右一照
,草草把頭髮往後掠兩下,擁有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振保一晚上都沒睡好,清晨補了一覺,朦朧中似乎又有人趴在他身上哭泣,先
還當是夢魘,後來知道是嬌蕊,她又來了,大約已經哭了不少時。這女人的心身的
溫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軟緞面子的鴨絨被,他悠悠地出了汗,覺得一種情感上的奢
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嬌蕊就走了,一句話沒說,他也沒有話。以後他聽說她同王
士洪協議離婚,仿佛多少離他很遠很遠的事。他母親幾次向他流淚,要他娶親,他
延挨了些時,終於答應說好。於是他母親托人給他介紹。看到孟煙鸝小姐的時候,
振保向自己說:“就是她罷。”

初見面,在人家的客廳裡,她立在玻璃門邊,穿著灰地橙紅條子的綢衫,可是
給人的第一印像是籠統的白。她是細高身量,一直線下去,僅在有無間的一點波折
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風迎面吹過來,衣裳朝後飛著,越顯
得人的單薄。臉生得寬柔秀麗,可是,還是單只覺得白。她父親過世,家道中落之
前,也是個殷實的商家,和佟家正是門當戶對。小姐今年二十二歲,就快大學畢業
了。因為程度差,不能不揀一個比較馬虎的學校去讀書,可是煙鸝還是學校裡的好
學生,兢兢業業,和同學不甚來往。她的白把她和周圍的惡劣的東西隔開了。煙鸝
進學校十年來,勤懇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間總像是隔了一
層白的膜。在中學的時候就有同學的哥哥之類寫信來,她家裡的人看了信總說是這
種人少惹他的好,因此她從來沒回過信。

振保預備再過兩個月,等她畢了業之後就結婚。在這期間,他陪她看了幾次電
影。煙鸝很少說話,連頭都很少抬起來,走路總是走在靠後。她很知道,按照近代
的規矩她應當走在他前面,應當讓他替她加大衣,種種地方伺候她,可是她不能夠
自然地接受這些份內的權利,因而躊躇,因而更為遲鈍了。振保呢,他自己也不少
生成的紳士派,也是很吃力的學來的,所以極其重視這一切,認為她這種地方是個
大缺點,好在年輕的女孩子,羞縮一點也還不討厭。

訂婚與結婚之間相隔的日子太短了,煙鸝私下裡覺得惋惜的,據她所知,那應
當是一身最好的一段。然而真到了結婚那天,她還是高興的,那天早上她還沒十分
醒過來,迷迷糊糊的已經仿佛在那裡梳頭,抬起胳膊,對著鏡子,有一種奇異的努
力的感覺,像是裝在玻璃試驗管裡,試著往上頂,頂掉管子上的蓋,等不及地一下
子要從現在跳到未來。現在是好的,將來還要好──她把雙臂伸到未來的窗子外,
那邊的浩浩的風,通過她的頭髮。

在一品香結婚,喜筵設在東興樓──振保愛面子,同時也講究經濟,只要過得
去就行了。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親從江灣接來同住。他掙的錢大部分
花在應酬聯絡上,家裡開銷上是很刻苦的。母親和煙鸝頗合得來,可是振保對於煙
鸝有許多不可告人的不滿的地方。煙鸝因為不喜歡運動,連“最好的戶內運動”也
不喜歡。振保是忠實地盡了丈夫的責任使她喜歡的,但是他對她的身體並不怎樣感
到興趣。起初間或也覺得可愛,她的不發達的乳,握在手裡像睡熟的鳥,像有它自
己的微微跳動的心臟,尖的喙,啄著他的手,硬的,卻又是酥軟的,酥軟的是他自
己的手心。後來她連這一點少女美也失去了。對於一切漸漸習慣了之後,她變成一
個很乏味的婦人。

振保這時候開始宿娼,每三個禮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規律化的。和
幾個朋友一起,到旅館裡開房間,叫女人,對家裡只說是為了公事到蘇杭去一趟。
他對於妓女的面貌不甚挑剔,比較喜歡黑一點胖一點的,他所要的是豐肥的屈辱。
這對於從前的玫瑰與王嬌蕊是一種報復,但是他自己並不肯這樣想。如果這樣想,
他立即譴責自己認為是褻瀆了過去的回憶。他心中留下了神聖而感傷的一角,放著
這兩個愛人。他記憶中的王嬌蕊變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個痴心愛著他的
天真熱情的女孩子,沒有頭腦,沒有一點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為了崇高的理智
的制裁,以超人的鐵一般的決定,捨棄了她。

他在外面嫖,煙鸝絕對不疑心到。她愛他,不為別的,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
定了這一個男人是她的。她時常把這樣的話掛在口邊:“等我問問振保看。”“頂
好帶把傘,振保說待會兒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錯了事,
當著人他便呵責糾正,便是他偶然疏忽沒看見,他母親必定見到了。煙鸝每每覺得
,當著女佣丟臉慣了,她怎麼能夠再發號施令?號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見仆
人眼中的輕蔑,為了自衛,和僕人接觸的時候,沒開口先就蹙著眉,嘟著嘴,一臉
稚氣的怨憤。她發起脾氣來,總像是一時性起的頂撞,出於丫頭姨太太,做小伏低
慣了的。

只有在新來的僕人前面,她可以做幾天當家少奶奶,因此她寧願三天兩天換僕
人。振保的母親到處宣揚媳婦不中用:“可憐振保,在外面苦奔波,養家活口,回
來了還得為家裡的小事煩心,想安靜一刻都不行。”這些話吹到煙鸝耳中,氣惱一
點點積在心頭。到那年,她添了個孩子,生產的時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覺得有權利
發一回脾氣,而婆婆又因為她生的不過是個女兒,也不甘心讓著她,兩人便慪起氣
來。幸而振保從中調停得法,沒有抓破臉大鬧,然而母親還是夫妻搬回江灣了,振
保對他太太極為失望,娶她原為她的柔順,他覺得被欺騙了,對於他母親他也恨,
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說他不是好兒子。他還是興興頭頭忙著,然而漸漸顯出疲乏
了,連西裝上的含笑的皺紋,也笑得有點疲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