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28 08:58:12尚未設定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 (三)


她一只手拿起聽筒,一只手伸到肋下去扣那小金核桃鈕子,扣了一會,也並沒
有扣上,其實裡面什麼也看不見,振保免不了心懸懸的,總覺得關情,她扭身站著
,頭髮亂蓬蓬的斜掠下來,面色黃黃的仿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著,那睫毛的影
子重得像有個小手合在頰上。剛才走得匆忙,把一只皮拖鞋也踢掉了,沒有鞋的腳
便踩在另一只的腳背上。振保只來得及看見她足踝上有痱子粉的痕跡,她那邊已經
掛上了電話──是打錯了的,嬌蕊站立不牢,一歪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還按著
電話機。振保這方面把手擱在門鈕上,表示不多談,向她點頭笑道:“怎麼這些時
候都沒有看見你?我以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知道是他躲著她而不是她
躲著他,不等她開口,先搶著說了,也是一種自衛。無聊得很,他知道,可是見了
她就不由得要說玩笑話──是有那種女人的。嬌蕊噗嗤一笑。她那只鞋還是沒找到
,振保看不過去,走來待要彎腰拿給她,她恰是已經蹋進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來,無緣無故略有點悻悻地問道:“今天你們的佣人都到哪
裡去了?”嬌蕊道:“大司務同阿媽來了同鄉,陪著同鄉玩大世界去了。”振保道
:“噢。”卻又笑道:“一個人在家不怕麼?”嬌蕊站起來,蹋啦蹋啦往房裡走,
笑道:“怕什麼?”振保笑道:“不怕我?”嬌蕊頭也不回,笑道:“什麼?……
我不怕同一個紳士單獨在一起的!”振保這時卻又把背心倚在門鈕的一只手上,往
後一靠,不想走了的樣子。他道:“我並不假裝我是個紳士。”嬌蕊笑道:“真的
紳士是用不著裝的。”她早已開門進去了,又探身過來將甬道裡電燈啪的一關。振
保在黑暗中十分震動,然而徒然興奮著,她已經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來覆去的告訴自己這是不妨事的,嬌蕊與玫瑰不同,一個任性的
有夫之婦是最自由的婦人,他用不著對她負任何責任,可是,他不能不對自己負責
。想到玫瑰就想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車裡,他的舉止多麼光明磊落,他不能對
不住當初的自己。

這樣又過了兩個禮拜,天氣驟然暖了,他沒穿大衣出去,後來下了兩點雨,又
覺寒颼颼的,他在午飯的時候趕回來拿大衣,大衣原是掛在穿堂裡的衣架上的,卻
看不見。他尋了半日,著急起來,見起坐間的房門虛掩著,便推門進去,一眼看見
他的大衣鉤在牆上一張油畫的畫框上,嬌蕊便坐在圖畫下的沙發上,靜靜的點著支
香煙吸。振保吃了一驚,連忙退出門去,閃身在一邊,忍不住又朝裡看了一眼。原
來嬌蕊並不在抽煙,沙發的扶手上放著只煙灰盤子,她擦亮了火柴,點上一段吸殘
的煙,看著它燒,緩緩燒到她手指上,燙著了手,她拋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
吹,仿佛很滿意似的。他認得那景泰藍的煙灰盤子就是他屋裡那只。

振保像做賊似的溜了出去,心裡只是慌張。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後
還是迷惑。嬌蕊這樣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讓衣服上的香煙味來籠罩
著她,還不夠,索性點起他吸剩的香煙……真是個孩子,被慣壞了,一向要什麼有
什麼,因此遇見了一個略具抵抗力的,便覺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嬰兒的頭腦與成熟
的婦人的美是最具誘惑性的聯合。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還是在外面吃了晚飯,約了幾個朋友上館子,可是座上眾人越來越變得言語
無味,面目可憎。振保不耐煩了,好容易熬到席終,身不由主地跳上公共汽車回寓
所來,嬌蕊在那裡彈鋼琴,彈的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影子華爾茲》。振保兩只手抄
在口袋裡,在陽台上來回走著。琴上安著一盞燈,照亮了她的臉,他從來沒看見她
的臉那麼肅靜。振保跟著琴哼起那支歌來,她仿佛沒聽見,只管彈下去,換了支別
的。他沒有膽量跟著唱了。他立在玻璃門口,久久看著她,他眼睛裡生出淚珠來,
因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處了,兩個人,也有身體,也有心。他有點希望她看見他的
眼淚,可是她只顧彈她的琴,振保煩惱起來,走近些,幫她掀琴譜,有意打攪她,
可是她並不理會,她根本沒照譜,調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從手底悠悠流出來。
振保突然又是氣,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沒有什麼相干。他挨緊她坐在琴凳上,
身手擁抱她,把她扳過來,琴聲嘎然停止,她嫻熟地把臉偏了一偏──過於嫻熟地
,他們接吻了。振保發狠把她壓到琴鍵上去,砰訇一串混亂的響雷,這至少和別人
給她的吻有點兩樣罷?

嬌蕊的床太講究了,振保睡不慣那樣厚的褥子,早起還有暈床的感覺,梳頭髮
的時候他在頭髮裡發現一彎剪下來的指甲,小紅月牙,因為她養著長指甲,把他划
傷了,昨天他朦朧睡去的時候看見她坐在床頭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沒
有,應當是紅色的月牙。

以後,他每天辦完了公回來,坐在雙層公共汽車的樓上,車頭迎著落日,玻璃
上一片光,車子轟轟然朝太陽馳去,朝他的快樂馳去,他的無恥的快樂──怎麼不
是無恥的?他這女人,吃著旁人的飯,住著旁人的房子,姓著旁人的姓。可是振保
的快樂更為快樂,因為覺得不應該。

他自己認為是墮落了。從高處跌落的物件,比他本身要重許多倍,那驚人的重
量跟嬌蕊撞上了,把她砸得昏了頭。

她說:“我真愛上了你了。”說這話的時候,她還帶著點嘲笑的口氣。“你知
道麼?每天我坐在這裡等你回來,聽著電梯工東工東慢慢開上來,開過我們這層樓
,一直開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顆心提了上去,放不下來。有時候,還沒開到這層樓
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間斷了氣。”振保笑道:“你心裡還有電梯,可見你的心
還是一所公寓房子。”嬌蕊淡淡一笑,背著手走到窗前,往外看著,隔了一會,方
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經造好了。”振保起初沒有懂,懂得了之後,不覺呆了
一呆。他從來不是舞文弄墨的人,這一次破了例,在書桌上拿起筆來,竟寫了一行
字:“心居落成志喜。”其實也說不上喜歡,許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悅突然靜了下
來,只剩下一種蒼涼的安寧,幾乎沒有情感的一種滿足。

再擁抱的時候,嬌蕊極力緊匝著他,自己又覺羞慚,說:“沒有愛的時候,不
也是這樣的麼?若是沒有愛,也能夠這樣,你一定看不起我。”她把兩只手臂勒得
更緊些,問道:“你覺得有點兩樣麼?有一點兩樣麼?”振保道:“當然兩樣。”
可是他實在分不出。從前的嬌蕊是太好的愛匠。

現在這樣的愛,在嬌蕊還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單單愛上了振
保。常常她向他凝視,眼色裡有柔情,又有輕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當然,他是個有作為的人,一等的紡織工程師。他在事務所裡有一種特殊的氣
派,就像老是忙得不抬頭。外國上司一迭連聲叫喊:“佟!佟!佟在哪兒呢?”他
把額前披下的一綹子頭髮往後一推,眼鏡後的眼睛熠熠有光,連鏡片的邊緣也晃著
一抹流光。他喜歡夏天,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浹背,西裝上一身的皺紋,肘
彎,腿彎,皺得像笑紋。中國同事裡很多罵他窮形極相的。

他告訴嬌蕊他如何能幹,嬌蕊也誇獎他,把手搓弄他的頭髮,說:“哦?嗯,
我這孩子很會作事呢。可這也是你份該知道的。這個再不知道,那還了得?別的上
頭你是不大聰明的。我愛你──知道了麼?我愛你。”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長是耍弄男人。如同那善翻
跟頭的小丑,在聖母的台前翻筋斗,她也以同樣的虔誠把這一點獻給他的愛。她的
挑戰引起了男子們的適當的反應的時候,她便向振保看著,微笑裡有謙遜,像是說
:“這也是我份該知道的。這個再不知道,那還了得?”她從前那個悌米孫,自從
那天賭氣不來了,她卻又去逗他。她這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雖然覺得無聊,也
都容忍了,因為是孩子氣。好像和一群拼拎訇隆正在長大的孩子們同住,真是催人
老的。

也有時候說到她丈夫幾時回來。提到這個,振保臉上就現出黯敗的微笑,眉梢
眼梢往下掛,整個的臉拉雜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條。這次的戀愛,整個地就是不應
該,他屢次拿這犯罪性來刺激他自己,愛得更凶些。嬌蕊沒懂得他這層心理,看見
他痛苦,心裡倒高興,因為從前雖然也有人揚言要為她自殺,她在英國讀書的時候
,大清早起來沒來得及洗臉便草草塗紅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們也曾經說:“
我一夜都沒睡,在你窗子底下走來走去,走了一夜。”那到底不算數。當真使一個
男人為她受罪,還是難得的事。

有一天她說:“我正想著,等他回來了,怎樣告訴他──”就好像是已經決定
了的,要把一切都告訴士洪,跟他離了婚來嫁振保。振保沒敢接口,過後,覺得光
把那黯敗的微笑維持下去,太嫌不夠了,只得說道:“我看這事莽撞不得。我先去
找個做律師的朋友去問問清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以很吃虧。”以生意人的直
覺,他感到,光提到律師二字,已經將自己牽涉進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遲疑,
嬌蕊毫未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為只要她這方面的問題解決了,別人總是絕無
問題的。

嬌蕊常常打電話到他辦公室來,毫無顧忌,也是使他煩心的事。這一天她又打
了來說:“待會兒我們一塊到哪兒玩去。”振保問為什麼這麼高興,嬌蕊道:“你
不是喜歡我穿規規矩矩的中國衣服麼?今天做了來了。我想穿了出去。”振保道:
“要不要去看電影?”這時候他和幾個同事合買了部小汽車自己開著,嬌蕊總是搭
他們的車子,還打算跟他學著開,揚言“等我學會了我也買一部。”──叫士洪買
嗎?這句話振保聽了卻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此刻他提議看電影,嬌蕊似乎覺得不
是充份的玩。她先說:“好呀。”又道:“有車子就去。”振保笑道:“你要腳做
什麼用的?”嬌蕊笑道:“追你的!”接著,辦公室裡一陣忙碌,電話只得草草掛
斷了。

這天恰巧有個同事也需要汽車,振保向來最有犧牲精神,尤其是在娛樂上。車
子將他在路角丟了下來,嬌蕊在樓窗口看見他站定了買一份夜報,不知是不是看電
影廣告,她趕出來在門口街上迎著他,說:“五點一刻的一場,沒車子就來不及了
。不要去了。”振保望著她笑道:“那要不要到別處去呢?──打扮得這麼漂亮。
”嬌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就在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麼?”一路上他耿耿於
心地問可要到這裡到那裡。路過一家有音樂的西洋茶食店,她拒絕進去之後,他方
才說:“這兩天倒是窮得厲害!”嬌蕊笑道:“哎喲──先曉得你窮,不跟你好了
!”

正說著,遇見振保素識的一個外國老太太,振保留學的時候,家裡給他匯錢帶
東西,常常托她的。艾許太太是英國人,嫁了個雜種人,因此處處留心,英國得格
外地道。她是高高的,駱駝的,穿的也是相當考究的花洋紗,卻剪裁得拖一片掛一
片,有點像個老叫花子。小雞蛋殼藏青呢帽上插著雙飛燕翅,珠頭帽針,帽子底下
鑲著一圈灰色的鬈發,非常的像假發,眼珠也像是淡藍瓷的假眼珠。她吹氣如蘭似
地,咈地輕聲說著英語。振保與她握手,問:“還住在那裡嗎?”艾許太太:“本
來我們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實在走不開!”到英國去是“回家”,
雖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國的,已經是在中國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國的最後一個親屬也
已經亡故了。

振保將嬌蕊介紹給她道:“這是王士洪太太。往從前也是在愛丁堡的。王太太
也在倫敦多年。現在我住在他們一起。”艾許太太身邊還站著她的女兒。振保對於
雜種姑娘本來比較最有研究。這艾許小姐抿著紅嘴唇,不大做聲,在那尖尖的白桃
子臉上,一雙深黃的眼睛窺視著一切。女人還沒得到自己的一份家業,自己的一份
憂愁負擔與喜樂,是常常有那種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許小姐年紀雖不大,不像有
些女人求歸宿的“歸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職業女性,經常地緊張著,她眼眶底下
腫起了兩大塊,也很憔悴了。不論中外的“禮教之大防”,本來也是為女人打算的
,使美貌的女人更難到手,更值錢,對於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種保護,不至於到處
面對著失敗。現在的女人沒有這種保護了,尤其是地位沒有準的雜種姑娘。艾許小
姐臉上露出的疲倦與窺伺,因此特別尖銳化了些。

嬌蕊一眼便看出來,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過是英國的中下階級。
因為是振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給她們一個好的印像,同時,她在婦女面前不知怎麼
總覺得自己是“從了良”的,現在是太太身份,應當顯得端凝富態。振保從來不大
看見她這樣的矜持地微笑著,如同有一種電影明星,一動也不動像一顆藍寶石,只
讓夢幻的燈光在寶石深處引起波動的光與影。她穿著暗紫藍喬其紗旗袍,隱隱露出
胸口掛的一顆冷艷的金雞心──仿佛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別的心。振保看著她,一方
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點懷疑,只要有個男人在這裡,她一定就會兩樣些。

艾許太太問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親身體很好,現在還是一家人都由她
照應著。”他轉向嬌蕊笑道:“我母親常常燒菜呢,燒得非常好。我總是說像我們
這樣的母親真難得的!”因為裡面經過這許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讚揚他的寡母
總不免有點咬牙切齒的,雖然微笑著,心變成一塊大石頭,硬硬地“秤胸襟”。艾
許太太又問起他弟妹們,振保道:“篤保這孩子倒還好的,現在進了專門學校,將
來可以由我們廠送到英國去留學。”連兩個妹妹也讚到了,一個個金童玉女似的。
艾許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從前我就說:你母親有你真是值得驕傲的!”振
保謙虛了一回,因也還問艾許先生一家的職業狀況。

艾許太太見他手裡卷著一份報,便問今天晚上可有什麼新聞。振保遞給她看,
她是老花眼,拿得遠遠地看,盡著手臂的長度,還看不清楚,叫艾許小姐拿著給她
看。振保道:“我本來預備請王太太去看電影的。沒有好電影。”他當著人對嬌蕊
的態度原有點僵僵的,表示他不過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許小姐靜靜窺伺著的眼
睛,使他覺得他這樣反而欲蓋彌彰了,因又狎熟地緊湊到嬌蕊跟前問道:“下次補
請──嗯?”兩眼光光地瞅著她,然後一笑,隨後又懊悔,仿佛說話太起勁把唾沫
濺到人臉上去了。他老是覺得這艾許小姐在旁觀看。她是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甚至
於連個姓都沒有,竟也等待著一個整個的世界的來臨,而且那大的陰影已經落在她
臉上,此外她也別無表情。

像嬌蕊呢,年紀雖輕,已經擁有許多東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數的,她仿佛有點
糊裡糊塗,像小孩子一朵一朵去采下許多紫羅蘭,扎成一把,然後隨手一丟。至於
振保,他所有的一點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麼捨得輕易
由它風流雲散呢?闊少爺小姐的安全,因為是承襲來的可以不拿它當回事,她這是
好不容易的呀!……一樣的四個人在街上緩緩走著,艾許太太等於在一個花紙糊牆
的房間裡安居樂業,那三個年輕人的大世界卻是危機四伏,在地底訇訇跳著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