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詞札記 1]

宧遊憶亡妻──東坡的深情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粧。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１

　　雷雨大作的午後，彩虹還在化粧，我與宙斯對瞄一眼，他炯炯的目光警告著年輕人別太囂張，要臣服於先知的律法，傳統，父權，領袖，炮耳。

　　不然，他將會行使至高無上的權力，用連環閃電乎你細。噢！雷聲可真是大，震得那日光燈管都瑟縮起來。轟！又一聲！但年輕的我卻忍不住笑，不屑地兀自喝我的現煮熱咖啡，刻意忽視他的存在。書桌旁那隻小筆電也支持我哩，瞧，粉紅色的哦。哼！宙斯你算哪根蔥，你會煮好喝的咖啡嗎？

　　但我為什麼不怕天神宙斯的懲罰呢？其實很簡單，因為我了解他的無理與鴨霸，其實就像現代人的濫用拳頭與野蠻、國家機器與警察。葉慈的詩裡早已冷靜地告訴大家真相：

　　　遽然的垂擊：巨翼拍打於
　　　暈眩無力的女子之上，她的雙股
　　　被黑色的腳蹼撫弄，頸為喙所擒，
　　　他把她無依的胸乳緊納入懷

　　　　　　（節選自楊牧譯：〈麗妲與天鵝〉）

　　您看看，還記得宙斯才剛和他弟弟抽籤著呢，才沒多久，抽到天神的宙斯竟就得意忘形到「強暴」人間女子。執法者卻自己犯法，真像人民經常被政客背叛的福爾摩莎。

　　所以有人篤信「權力腐化人心」，堅決拒絕政治誘惑，絕不從政，就算從政也絕對清廉，絕不亂搞！但有人就禁不起誘惑被權力腐化－－目無法紀、貪污、作偽證、暴力參政、說謊或背信、關說作威作福、公器私用......惡形，畢現。

　　雨勢依然大作，閃電！轟！

　　一陣子後，漸漸地，宙斯似乎也默認自己的理虧，白茫茫窗外，雷漸停，一切逐漸靜下來，只剩數不盡的毛毛雨還斜射著。於是，我把鋁窗打開，透透氣，遠方似可見陽光乍現，我的心思，轉向中國。

　２

　　中國，也有宙斯嗎？答案是肯定的，只是他總以分身出場，穿戴著澄黃色戲服，並自稱為「朕」罷了。當然肉身終究會死，於是宙斯從這個分身再跳到下一個分身，從這家電視台跳到另一家，有時穿上現代服裝，如此重覆，不停地繼續他的得意忘形。

　　不過偶爾也會有例外，那時，宙斯的分身屈服於龍的靈魂，「龍靈」造就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人和政諧、衣豐食足的局勢，歷史學家們給它一個名字叫：「盛世」。

　　宋初諸皇帝在位時，便是這樣子，也算是中國的盛世。

　　只可惜蘇東坡享受不到，因為他總是滿腹「不合時宜」，偏要「持善固執」。

　３

　　葉狼因此最喜歡東坡詞，最喜歡的一首，是其婉約詞風代表：〈江城子〉。

　　當然，蘇軾所填〈江城子〉不只這首，但這首，特別款款表達他的柔腸與深情。請看，題目下便有小序：「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這是東坡填詞時一貫風格，藉小序當作時空背景的交代，恍若用詞寫日記似的。但他到底夢到些什麼？且聽字句娓娓道來……

　　上半闕首句「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幾句，不但表明這首是宧遊途中夢見其妻王氏有感而發，更立刻流露出一股悲傷氛圍。可不是？「十年」在東坡一生中雖不算太長，只占六分之一（東坡享年64歲），但由於其最近十年頻繁的仕途失意、幾乎被政客害死、顛沛流離、苦不堪言，故乃顯得特別「淒涼」；而距元配亡妻王氏之死，轉眼間已十年，回憶過往的同甘共苦，一切不勝唏噓。「淒涼」二字，乍看是指其亡妻之墓，實亦指東坡自己的心境啊！古人名句，往往一語雙境，中國文字，最擅長營造意境之美。

　　次句「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則接著再渲染淒涼主題。其中，「相逢」、「不識」兩組字實已暗示夢裡兩人碰面卻無法對話的無奈。唉！現實中一生一死永遠隔絕，宧遊途中夢見亡妻卻又無法傾訴思念，情深的東坡，也只能獨自啜飲那月光及江水......夜飲東坡醒復醉......誰見幽人獨往來...

　　下半闕首句「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粧」則正式著題，內容切入「小序」所謂的「夜記夢」，且夢見的正是遊子最為魂牽夢縈的「故鄉」哩！「梳粧」二字下得真好，把心目中亡妻那種嫻靜溫柔的樣態，一下子便形容出來。而軒窗，多麼美，又是多麼令人愁悵！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這陡轉的情境描寫，真是極含蓄的吞筆。夢中的聲音本來就極虛渺，此刻的夢中兩人，生離死別已十年，重逢卻又無法傾聽彼此思念，悲傷更是必然。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切只能淚流滿面地眼看對方身影漸遠、漸糢糊罷......

　　最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一句，則是以「特寫景物」將個人情感拉遠復拉近，藉由永恆哀悼的篤定預測（年年腸斷），表露出最深的思念。而「明月」何時不有？「松崗」又哪裡會少？作者以此二物提點時空，等於是說無論何時何地皆會勾起對亡妻的夢憶。東坡，你不愧是性情中人兼詞林高手，感傷之際，下筆保持超凡。

　４

　　行筆至此，我突然想起「瓊瑤」，那曾經紅遍台灣的作家，如今安在哉？「愛情」在她的書中，皆幻化成美麗的花蝴蝶，總是那麼嫵媚，在春日下翩翩起舞。或感傷，一切徒留遺憾。有人批評她書中的內容太不切實際、夢幻、無益國計民生。我倒覺得：有何不妥？畢竟，生活艱難的年輕心靈本來就需要「夢想」的激勵，不然，潘朵拉留那一點希望在箱裡又有何用？嘲揶浪漫的愛情太作假，這確實精準而飽富學術修養－－只是太假道學，缺少乏人類本應有的同理心及對愛的渴望。

　　曾經在聽廣播節目時，聽見資深主持人「李季準」在他的節目開頭總是引述：

　　　「英國的韓特說：地球有兩個世界，一個是疆界與戒律可以衡量的世界，
　　　　一個是我們的心與想像力可以感受的世界。」
　　
　　聽幾遍後，我竟然背起來了，而且覺得好喜歡這句話。

　　可不是？「心與想像力」，感動不分國界，哀莫大於心死，一個人最大的財富，正是他仍然擁有一顆會感受、會流淚、永懷希望、以同理心對待別人、不為己利傷害別人，以及仍可以無限想像的童心。要不然，如果總是如行屍走肉般鬥爭、賺錢然後消費、積錢，是很享受，這樣的人生確實很成功，但......太冷硬、太沒人性。

　　古老的典雅中國呀，台灣的文化原鄉，蘇東坡的這闕詞，正溫暖地示範著這種心靈之美，吾輩當效法之。

　　　　葉狼 20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