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終於重回補習街，傍晚時分台北車站前湍急的通勤人潮，是許久未曾例行領受的經驗了。要前往的這家補習班，和十四年前去的那家算是位在同一個街塊。過了忠孝西路，彎入館前街的騎樓下，在穿梭的學生和年輕上班族之中又嗅到了遙遠卻熟悉的感覺。卑微的眾生刻在慘烈的競爭之中奮力地往上攀爬，這就是傍晚的補習區瀰漫著的氣氛，在人們的心上隱隱地施加著一股壓力。

離開了早已習慣的安逸工作，從今起就要丟下幾年來的累積的一點點成績，重回到這種氛圍之中、正式加入它而讓自己徹頭徹尾成為它的一部分，心情是無奈的嗎？是要以最大的忍耐去咬牙面對的嗎？錯！心情真是爽啊！因為這真是一種多麼令人振奮的氣息呀！

工作場合見多了超擺爛的人事物，相形之下，在補習街上，看那匆匆買了麵包當晚餐就要趕赴下一堂課的上班族、看那電梯門口排成長龍的著制服的高中生，豈不是都有著明確—明確到日期都可以明白標示出來—的目標而在清晰的軌道上奮鬥著嗎？至於現在的奮鬥是否正為了將來的擺爛，固在所不論，但這奮鬥的過程本身已經很引人入勝了。

到了目的地的大樓，為避開等電梯的人潮，取樓梯而上。經過每一樓的門口，才知這真是一棟無所不補的補習大樓，升大學的自不用說(雖然現在進大學是以考還是什麼制度我也搞不清楚了)，考公職、考執照、學外語、考研究所、還有考空中小姐等等，應有盡有，在在鼓舞著力爭上游的信心與決心。我要去的樓層在七樓而已，回想考大學的時候，補習班在十一樓，從上學第一天起，近一年下來幾乎是不曾坐過電梯，有時一天上下好幾趟，愈跑愈有精神。想到這裡，年輕時的高昂鬥志又回來了。

其實這天我只是在交錢報名之前先來試聽的。櫃台小姐開給我一張單子，要我拿去位在另一棟大樓的教室，提早「向班導登記」，班導？對了，補習班是有有這麼種制度。於是到了第二現場，是一棟新穎舒適的大樓，教室外只見一位土土的工讀生坐在小小的連桌板的椅子上，問我：「上什麼課？」我一邊漫不經心應話，一面趨前探頭尋找班導在哪裡。正要發聲問她之際，才意會過來：阿她本人不就是班導師了嗎？以前升大學補習班時，班導師是在唸大學或是剛畢業的大哥哥大姐姐之類，十數年如駒過隙，現在遇到的班導師在我看來是小朋友不是正常的嗎？難不成還是大哥哥大姐姐不成？糊塗糊塗，暗笑自己，似乎進到補習班的空間便渾然回到過去。

跟這位班導登記之後，上課時間還早，借講義、上廁所、倒開水，進進出出教室幾次，把她給弄糊塗了，一回竟恭恭敬敬喊我「老師」，要把什麼文件呈給我，害我愣在當場。上課之後見授課老師和我長得也並不相像。此誠為怪事一樁。

上課過程不細表，大致不壞。向來人們好稱補習班生活是如何地暗無天日，這一點我在考大學那年便認為與個人經驗不符，不記得是否因當時已輟學一年故特感就學之彌足珍貴有關。這次再度自補習街出發，如果順利，就將進入那個我在過去工作時被奉為座上賓、可自由質問、批評其首長的單位裡去當一個小小的基層的人員了，想必會有全新的體會。

據說凡人皆該有社會位置，如果除動物界外尚必身處某界中，目前這段過程裡，既無緣於政界、學界、商界、法界、媒體界、更無關乎學運界，既然去補習班上課竟被誤認為老師，就暫且忝自稱補教界中人好了。重返補教界，成敗未卜。

(圖片和本文完全不相干，取自：
http://tralfaz-archives.com/coverart/V/van_halen_198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