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處,燈火闌珊
夜,靜悄悄的,只聽得見屋外那一溪潺潺的流水,在靜默中更顯寂寥。
糊著紙的木窗讓月光染出一片溫柔,盈潤的流洩在茶几上攤開的一幅畫裡,暈開一室的甯謐;有些泛黃的絹紙上,用極其細膩的筆法勾勒出一個精雕細琢的玉人兒,粲笑恍若夜綻的曇花,橫亙了不知多久的歲月,訴說她光耀的美麗。
這是他替她畫的圖。畫裡的她擁有一張絕美的清靈容顏,墨黑的髮絲閃爍燦燦銀光,柔嫩的肌膚白皙如冬雪,盈盈若水的丹鳳眼兒眨著一抹嬌貴的慵懶,櫻唇沁著極艷的玫瑰紅,一身鵝黃色春裝襯得她格外俏麗可人,纖纖的素手擎著柄湘妃竹骨扇,正孩子氣的撲著一隻蝶兒。
那是一個多麼雍容、多麼尊貴的女人--一舉手一投足都洋溢滿滿的自信,流轉在眼尾眉梢的韻味是那樣意氣風發,恰似怒放的牡丹帶著蓬勃生命力的美麗……若不是那一場死別,或許,現在的她仍是那年那個,眼底有著不屈火焰的女人。
細撫絹紙,她白皙的纖指毫不留戀的掠過畫像,繾綣著下方一個不羈的簽字。然後,淚水一顆一顆跌碎在她一身的白衣上;以雪紡織就的衣裙有些破舊,用細細的針線密密的縫補過,染著的大片血漬已經褪了色,不似那年的怵目驚心。
這麼多年了,她依然清楚記得,就在那個春末夏初的午後,遠在漠北征戰多年的他終於回來了,卻是一身血汙的,讓人抬入了將軍府。
接了婢女倉皇失措的通報,她煞白了柔潤的容顏,失手砸了青玉盞。
穿過內府偌大的花園,她一路跌跌撞撞的奔進正廳,不顧自己一身的白衣,將他攬進懷裡。他的手無力的握住她的,她的心一涼,如同他漸漸冰冷的手。
她知道的,他還硬撐著回到府邸,是為了她;他心上唯一記掛著的,她。
那一雙眸渾然不似平時的清亮,胸腹上的劍傷汩汩的流著血,氣息低微的幾不可測。開口,他想說些什麼,卻咳出血來,呼吸既淺且促,眼見在這頃刻間便要斷氣……婢女匆匆端來參湯,她顫著手餵了幾匙,他緩過一口氣,心上卻惦念著她驚懼無淚的悲傷。
他吃力的攏了攏她披散的髮絲,和他的纏在一塊兒,她無語的點頭,允他,來世再為結髮夫妻。
她很想把握這最後的幾刻鐘,卻哽咽的什麼也說不出。
輕輕抬手,他似是想抹去她蒼白臉頰濺上的血,或是她眼底滴不出的淚……那手,卻在空中倏然垂落。
她的心在那一瞬間疼的幾乎呼吸不了,旋即碎成片片,再也感覺不到痛。這個應該牽著她的手,伴她走過漫漫長路的人,就這麼永遠的,離開了。
她此生此世這樣的愛著他,只求兩人能夠相伴走過這一趟紅塵,直到……直到他輕撫的臉蛋皺起細密的紋、直到他愛極的烏絲染上如雪的風霜、直到他執著的柔荑脈搏停止跳動。她從不求他封侯拜相,他卻一心想為她掙個鳳冠霞披;他們婚後唯一的爭執,讓她一生後悔那年不曾堅持自己的信念。
她對著他愣了好幾個時辰,才能哭出淚水;又對著他哭了好個時辰,才能狠下心來讓人斂了他的屍身。
她生命的火焰像是在這一天徹底熄滅,容顏再也不復往昔的煥然,似是為他燃盡了一生的美麗。
在死別的苦痛中熬過多年,她讓蝕骨的鬱抑磨去了魅惑人心的清艷,奪人心魄的風姿為著陰陽永隔的哀痛憔悴了,那段滿是遺憾的愛情含蓄了她蕩人心魂的柔媚,纖巧的瓜子臉兒清減了許多,最初傾城的絕代風華只留下冰雪般淡漠的韻味。
君恩薄弱,他逝世未滿三年,皇上就收了他的將軍府;她沒攜走任何一件飾物,只拿了他替她畫的圖和沾了血的白衣。離了府,她在他的墓旁搭了小屋,帶著一種溫柔的惆悵,以餘生漫長的光陰,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偶爾,外頭的木棧道會傳來達達的馬蹄聲,那一瞬間,她眼中的火焰會燃燒的比以往更熾烈……但,就只是那一瞬間。
「不忘」往往是殘酷的,她卻放任思念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的折磨著她傷痕累累的心。這麼煎熬的活著,只是為了不要忘記他。即使耗盡所有力氣,放棄她曾經火樣的風情,只要她還記著,他永遠都在。對她來說,有段永不褪色的愛情,是多麼幸福的事。
夜沉的更深,朦朧了月,她點起一盞燈,只為將畫看得更清楚;畫裡的美人兒、那年的她,還擁有他最疼寵的呵護。她是個多麼怕寂寞的女人,如今卻只能守著一抹微弱的燈光,和蠟燭相對垂淚……直到一夜又盡。
夜,總會結束,她臉上蜿蜒的淚卻沒有盡頭。
讓風吹的搖曳的燈火,孤獨了那一柳纖細的身影……屋內暈黃的燈火闌珊,窗外淅瀝的春雨闌珊,她眼底的落寞闌珊,藏不住的淚痕亦闌珊。
今夜,這一處,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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