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先生

　　來到菜園，遇到顏先生。

　　只有和顏先生說過兩三次話，這一次應該是說最多話的一次了。

　　顏先生問我，為什麼都那麼晚了，還來菜園？我說，今日來看醫生。身上有腫瘤，來重新檢查，因為在醫院看到那麼多的病苦，所以，來看看我種的花，緩和一下心情。

　顏先生說:「如果你不做檢查，不知道身上有腫瘤，你的心情是不是就會很快樂?反正早走晚走都要走，那麼，若你不知，會不會生活過得比較美好？」邊說這段話，他邊做著田地的工作。從他的語氣中，似乎聽出了一些他對人生的體悟。我想，他的年紀應該比我年輕一些，或者，年紀相當，但是，他對生命的體悟，好像很多。

 我們聊著生命的無常，他忽然說:「有天，我陪老婆去醫院看檢查報告，醫生叫我老婆出去，單獨留我下來，然後告訴我，我老婆已經不久人世了。這塊地，原本是我老婆在種的，現在她已經不在了，所以換我種，一邊種菜，一邊懷念她。」

　　我跟顏先生真的不熟，但是，當我聽到他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談論他的老婆，懷念他的老婆時，我忽然覺得心好酸，然後，眼淚就靜靜的掉下來。原來，這塊地的種植，還有這樣的意義。

　　他告訴我，他在這兒種三年了。

　　我看著顏先生，忽然說不出話來。平日能言善道的我，在這種談話中，竟也無言了。

　　顏先生有一套對生命的哲理。

　　他說：人生在世，該來就來，該走就走。我覺得不用看醫生，也不用檢查。醫生存在的目的，就是減輕病人的痛苦，讓病人一路好走，自然的天地法則，不應該用太多的科技及醫學去不正常的延續生命。

從菜園回來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顏先生的這段話，他說的，真的可行嗎?

　　我可以認同一件事情，就是醫生的存在，可以解決病人的痛苦。但是，解決病人的痛苦，不是只有給止痛劑而已。解除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給止痛劑止痛，讓病人不要太痛苦。另一種就是解除病因，這是醫師的天命與職責，解除病因，是徹底解除痛苦的有效方法，所以，稱為治療。

　　顏先生認為古代的人，得了病，到該走的時候就走，是一種常態。不要太要求生命非得一定要延續不可。這是一種聽天由命的認命想法？或是另一豁達的心態？還是只是不願意去面對檢查，受心理因素影響的逃避行為？

　　有時候，不知道，真的是一種幸福。然而，那是在未發病前的短暫幸福。一旦發病了，已經不是心理要去面對的問題了，而是連身體都處在極度痛苦當中。真的給止痛劑就解決的了？止痛，只是短暫的解除，除非，已經藥效枉然，不然，解除的方法，還是醫治。

　　顏先生說他不會去做健康檢查。只要哪一天真的發病了，就請醫生給止痛劑就好。既然到生命的盡頭，身體再差也沒有差別了，就吃止痛劑吃到不能再吃，直至生命真的結束。

　　說這段話時，顏先生手邊的工作並未停止，而我，第二次無言，不想爭辯，不想反駁，也不想表達我的想法。因為那根生柢固的想法，已經成形許久。

　　我靜靜聽著，只能嘆息。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天下事，有什麼是一定的？

　　看著顏先生，我只能微笑，接著，帶著微笑說再見。還有沒有機會聊天？我不知道。但是，我明白，從此我看顏先生，已經有不一樣的想法。

　　黃湘紀錄於家中　　2016.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