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劍秋上國小三年級的時候，洪亮看到報紙上有介紹一種從美國進口的藥，可以改善小兒麻痹的病情，可是這種藥很貴，夫妻兩人為了籌錢，想出許多法子。最後洪亮說沒關係我去借錢看看。可是幾天下來，先生卻是哭喪著臉回來說，借不到錢！
「怎麼會借不到錢？你雲林、台中的親戚不是….」.
「我實在開不了口。」
「你…你怎麼開不了口？我們讓小孩子至少不要穿鐵鞋，這樣做父母才有價值。你再去借借看！」
「唉！為了一仙錢，英雄也不得不低頭了。」
後來，洪亮借到了錢，終於為劍秋買了藥，改善了病情，從此劍秋不再穿鐵鞋了。
劍秋到了國中的入學年齡，阿雲每當看到別人的孩子快樂地去學校讀書，她看了後，反而為劍秋的跛腳難過，於是向先生求情，讓劍秋去國中讀書，先生拗不過她請求便答應了。
三年後，劍秋國中畢業，洪亮堅持不要讓他讀高中，理由是讀高中要坐火車到台南市上學，萬一下雨天走太慢，火車跑了，或者地上濕滑，腳一軟，力氣不夠，跌到車軌下面爬不上來摔死了怎麼辦？
「可是，不讀書…」阿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你無法照顧周全的。」
「這…」
「讀到國中就好，你聽我說。」
「好，我聽你說。」
「我看，我們找一樣東西讓他做才不會無聊，將來也有個一技之長，只要不做違規的事都可以，嗯！不如以你的名字申請一個煙酒牌照，開個小雜貨店，賣些煙酒給那些老阿公好了。」
「這個辦法不錯，可以鼓勵這孩子有份事情做！」
「是呀，以後找人做媒，對方也會認為他有一份正當的工作。」
後來，阿雲以她的名字，申請到一家開雜貨店的牌照，等牌照証拿到後，她拿起槌子，將招牌敲敲打打地釘著，將「煙酒」的招牌掛在屋角外。
劍秋知道賣煙酒賺不了幾分錢，於是又去找了一份送報紙的工作。
通常他三點起床，然後騎著腳踏車到報社經銷點折報，折報後開始挨家挨戶送起報紙來，直到早上七點送完報紙後才回到家。這時，阿雲已煮好了早餐，劍秋吃完早餐後，便整理雜貨店。
阿雲打理好家務，拿起鐮刀，挑上竹簍，走向田裡，去割刈人家不要的野菜回來餵給豬吃。
有一年，梅雨下得大，地方淹大水，水高到牆上的位置，差一尺就淹到公媽桌，等大水退了，她拿起勻子把水搖出去，所幸以前有去借錢加高屋子，否則損失會更多。這時，泥水中浮出一張照片，原來是劍秋小時候的照片。
「劍秋，你看這一張照片是你以前的樣子，媽媽生你的時候你也是四肢健全的，你不要怨恨我，媽媽並沒有故意把你生成這個樣子。」
「媽媽我不會怪你，一切都是命也。」
「好孩子，你真懂事。」

雜貨店的生意一直沒有多大的起色，一天下來也賣不到幾塊錢，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人全身都是血衝到雜貨店前，口裡喊著：
「先生，救我。」
洪亮走出了店門，看到那人全身血淋淋很可憐正想要救他。
「誰敢救他，我們這些兄弟人就殺他。」
一群外地來的「兄弟人」吆喝咆哮叫著。
洪亮見「兄弟人」人多，行為實在囂張不已，但是又不敢得罪人，怕引來殺機，只好任憑「兄弟人」砍殺那人，結果，那人活活被凌虐殺死在水溝旁，卻沒有人敢為他送醫處理，直到警察介入了調查為止。
當天晚上，洪亮一直自責沒有救起那個人，嘴裡喃喃自語：
「都是我害死他，我太沒用了，本來是可以救他的，是我害死他，我太沒用了，我….沒有同情心，太膽小了….，沒有正義感。」
正當他吃粽子的時候，突然他的心肌梗塞，心臟停止跳動，噎下了最後一口氣。
「阿亮，你怎麼了？」
阿雲看到洪亮突然暴斃，早就嚇得手足無措，她瘋狂似地跑出去想找人急救，但是等到阿土伯來了，洪亮的性命早已回天乏術。
「亮仔….嗚…. 」
阿雲哭著抱怨自己的命太苦，向銀行借三十萬、農會十二萬還沒還，如果不是這三個孩子要養，她也要跟著去。
「都是開這家店，害死阿亮的。嗚….」
喪禮上，來自鐵路局的高級幹部紛紛前來祭弔，他們的安慰阿雲說：
「洪太太，你要節哀順變，你先生真的是好人。」
「洪太太，這位是台北總局派來的課長前來拈香的，你要勇敢地活下去。」
「洪亮是一個好人，什麼人拜托他，他都很熱心幫忙，我們是一群五年前失業的工人，是洪先生引薦我們二十五個人前來鐵路局上班的。」
「你先生很有名望，你看輓聯很多….」
阿雲聽完許多人鼓勵的話，她告訴了自己說：
「為了孩子，我會勇敢地活下去。」

劍秋看到爸爸死了，已無心再經營雜貨店，想要結束營業，向阿雲詢問看法，阿雲因有太多事要做，只好任由他去，結束了營業。
既然劍秋沒有工作，阿雲只好託人到鄉公所謀一份差事，於是劍秋在鄉公所當起臨時工友，雖然做事認真，內心卻很不開心，原因很簡單，這並不是一份考試進來的工作。阿雲看在心裡也不太好受，只好找個機會向他說明一番。
「你爸爸就是一位很標準的先生，他一生中最大的希望，就是你們要有一份好的工作，劍宏在木炭窯工作，每天以黏土燒著近千度的高溫，燒出堅實的磚塊來，窯廠周圍很悶熱，工作環境很艱苦，而劍宏的個性也正如磚塊方正的外形一樣，做事很認真。如今你爸爸走了，你也有一份暫時的薪水，才不致讓他失望。」
劍秋聽完媽媽的話，從此，不再抱怨自己的工作了。

（四）
劍宏結婚五年了，可是仍沒有與太太美月生下小孩，阿雲心裡很著急，可是生孩子的事是急不來的，但也不能沒有孫子來承接香火，特別是姪女花如故意在講話時刺激她。
「嬸仔，你媳婦不生，你劍宏是不是娶到公仔？」
「什麼？娶到公仔？」
「娶到公仔才不會生的。」
「可是，美月是查某的…」
「查某的，嬸啦！大家平平是查某的，也許是美月的月經不順有問題。」
阿雲告訴了劍宏，劍宏聽了嚥不下這一口氣，悻悻然地說：
「媽媽，我沒有生孩子已經很難過，可是花如說我娶到公的，我就很生氣，我娶的是母的，不是娶公的。」
阿雲聽完劍宏的話也是很難過，只好到廟裡求乩童「聖母」來幫忙了。廟裡看「診」的人很多，必須拿牌號碼排隊待候，許多人認識她，知道阿雲很忙，叫讓阿雲先看診。
「你先好了，你要養小豬，你先看。」
「感恩了，我家的母豬奶水不夠，我要一隻接一隻餵仔豬奶水很辛苦，必須等一個月仔豬才會安全。」
阿雲養仔豬很有經驗，通常餵一隻仔豬要五分鐘，每隔一小時又要再餵一次，必須將已餵過和沒餵過的仔豬，分別放兩邊才不會搞錯，特別是這一次母豬生了十八胎，真的把她給累壞了，以前她人膽小看到胎衣會怕，不敢剪斷臍帶，幸好仔豬會鑽來鑽去，臍帶會自然脫落，現在習慣不害怕了。
阿雲走向前，坐了下來，對著起乩的聖母說：
「聖母啊！我阿雲是不是世間最壞的查某，要不然一個好好的尪卻留不住呢？另外，我的孩子劍宏結婚五年了，可是仍沒有與美月生下小孩，我心裡很著急，卻是沒法度啊！想我在三十歲的時候，生完三個兒子就不生了，是上天慈悲給我的幸福，真是感恩啊！現在他們的老子不在了，不生孫子有什麼用呢？我阿雲只祈求聖母大發慈悲，為劍宏添個子嗣，好為洪家延續香火。」
聖母閉目不語只是點點頭，阿雲繼續說著，劍宏這個孩子從小就很乖，也很有愛心，在他當兵當空軍的時候，常留意報紙上的報導，只要看到孤兒很可憐，他都會和同學、同事相邀籌錢，然後利用放假時間一起坐車去看他們，幫助他們，他的善行也不讓我知道，等我和先生知道後都很高興他的義行，可是劍宏卻說人家的家境比我們還困難，幫一點小忙不算什麼，這個孩子的確很懂事。聖母啊！我阿雲求求您幫幫忙，為他添個孩子。
聖母沈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
「好，我答應你的請求。」
「哇！太好了，您要幫忙為劍宏夫妻生小孩。」
「什麼人有困難求我，我都會幫他們，但是有福氣的人才會得到，人要做好事，才會庇佑他的子孫，生下好的後代。劍宏的事我知影了，是兩個無形的人睡在床上沖到，所以五年來生不出孩子來。」
「聖母，那怎麼辦？」
「好，好，你先叫他們夫妻先讓醫生看，若生理上沒有問題的話，再由我聖母來處理。」
「怎樣處理？」
「換眠床，將舊的眠床燒掉，再買一張新的眠床，買回來後朝不同的方位擺好。」
「原來如此！」
「你回去快點去辦，對了，你先生的墓碑上不是事先已雕好兩名男孫的名字？」
「聖母你怎麼知道？」
「誰叫我是聖母呢？」
阿雲回去後，叫劍宏夫妻先到醫院檢查身體，醫生說生理上並沒有問題，於是她馬上到傢俱店買了一組床，並請聖母前來做法，然後將舊床慎重處理掉。
半個月後，果然傳出美月懷孕的好消息。
九個月後，美月生下一名健康的男嬰，聖母真的是聖母啊！
如今，劍秋已經四十多歲，是該結婚了，可是家裡實在是太小了，因此劍宏不得不買下新房子，搬出去住了。
過年時，全家團圓聚在一起，劍宏說：
「奇怪，阿公怎麼會留下這一小塊的土地呢？這一間房子讓咱腳踏王爺地，只能借殼住，實在是土地為廟裡王爺公的財產，而房子的殼才是阿公買的，現在孩子都長大了，房子太小，也要加以整理了。」
阿雲心想先生留下退休金七十萬，在他生前沒有自己的房子，如今人死了，無論如何也要買一塊地讓他好好下葬，於是她就為他與自己買了一塊墳地。另外一筆錢準備向廟方買地的所有權狀，這時平日愛亂花錢的洪百卻說：
「要我搬走可以啊，權利金拿來。我也是家裡的一份子。」
劍宏問洪百要多少錢？洪百說二十萬！
「二十萬可以，」劍宏回答說著。
「劍宏你…」阿雲著急了。
「不要緊，只要不讓媽媽操勞，尾叔要二十萬，我來籌。」
「小叔，我現在有困難，如果你大哥在世的時候….」
「不要囉嘍了，我在磚仔窯工作，每天搬磚仔累得要死，臨時工的工資一個月才八千，也要養活春枝一家人。」
「媽，你不要再求他了，我存褶有七萬，劍天你呢？」
「我有七萬，」
「好，現在有十四萬，還差六萬。」
「大哥，我….. 」劍秋嚅嚅說著。
「沒要緊，大哥知道你的苦衷，你還沒結婚不用籌錢。」
「剩下的錢我出，我的存褶還有八萬，這些錢都是辛苦的血汗錢，都是磨練、硬做出來的，唉！回想我一生中的困難太多了，你爸爸和我很少吃過好的東西。即使是養豬，也不敢殺來吃，因為殺生是不可以，所以只好賣小豬了，小豬出生一個月後就賣，一隻賣一千元，最便宜也可以賣到八九百元，長期下去才能撐起這一個家。」
「媽…不要說了。」劍宏制止阿雲發言。
「我一定要說出來才痛快，現在說什麼養豬不行」
「媽，為了改善環境衛生，依環保局的環境保護法規定，養豬寮必須要做排糞的污染處理場…」
「說到這個污染處理場，我就很洩氣，工程若做下來算一算要多少錢？」
「最少也要十幾萬。」
「什麼！要十幾萬，搶人錢呀！」
「媽，環保局的人說一定非做不可，否則開罰單直到改善為止。」
「那我乾脆做一條溝，將豬冀排放出去就好。」
「不行，我們養豬的豬糞會妨礙到別人的健康。」
「好，既然養豬會妨礙到別人的健康，那我們就收起來，不養了，我們洪家的人不做違法的事。」
「媽，你真明理，人也很偉大。」
「唉！我和這些豬是有感情的，有了這些豬，家裡的經濟和一切是從零開始的，如今才有一些積蓄，想想以前沒錢為豬仔蓋高床躺睡，只好靠我的細心照顧了，每當有仔豬出生，我都沒睡覺一直在豬寮為母豬接生，直到臍帶完全脫落為止才鬆了一口氣，現在不養豬了，每個月的收入會少很多。」
「我們省一點用吧！」
「小叔，現在我把豬隻全賣了，然後再給你錢。」
「好啦，不要再說了，快點拿錢來就是了。」
阿雲把所有的豬隻全部都賣了，賺了一些錢，一部分的錢拿給小叔，一部分拿來買這屋子的土地所有權狀。
過了不久，全台灣爆發了豬隻的口蹄疫風暴，幾乎所有的病死豬遭受屠殺、活埋、火燒慘死的惡耗，而豬肉的價格慘跌到了谷底，豬農的叫聲哀鴻遍野，而阿雲為自己當初的決定，感到慶幸不已。

（五）
現在，房子的權狀已買了，劍秋如願已償娶到了越南新娘芙蓀後，阿雲的日子總算是苦盡甘來，她平日教導這一位異國媳婦說：
「你要聽話，對人要有禮貌，對長輩要尊敬。你嫁到台灣就得要聽媽媽的話，我們家族的人都很老實，不喜歡沒肚量的人，你人在台灣離鄉背井的，心裡一定很想家，不過，你可以安心的是我會照顧你的。」
有時，阿雲要到醫院看病拿藥，芙蓀會代替她來公園打掃，不過打掃一兩次後，芙蓀告訴阿雲說：
「我不要去公園打掃，會踩到狗大便，狗大便太臭了。」
「好，你不來打掃，也沒關係，媽媽不會勉強你的。」
可是每隔一個月，劍宏會帶阿雲到新營醫院看病，由於為了省錢，沒有辦健保，每次看病必須自費六百元，拿一個月的葯。
有一次阿雲覺得自己的身體很虛弱快死了，劍宏將她緊急送往醫院，經醫生診斷病情說你快不行了！
劍宏一聽哭了好久，簡直不敢相信一向身體硬朗的媽媽會有如此結果？
等阿雲醒來後，發現劍宏趴在病床上哭得很傷心，想安慰他又沒有力氣，只好昏沈睡了過去。再次醒來的時候，看不到劍宏，她以為自己的靈魂脫離了肉體，可是不對呀！現在護士小姐在為她量血壓，阿雲急著問劍宏人在那裡？
「阿巴桑，你兒子說他要去買便當，馬上回來。」
「那我沒有死？」
「你沒有病，醫生說你只是太操勞、缺乏營養啦。」
「原來是上天慈悲，不讓我這一把老骨頭早一點拆掉。」
阿雲放下心中的石頭，想到天天仍可看到快半百歲數的劍宏要上班前，像小孩子般向她立正、站好、敬禮說：
「媽媽，我要去上班了。」
再回想到劍秋尚未得小兒麻痺症走路的可愛模樣。
想到先生對她的忠貞不渝，愛她一輩子。
她想這一切都足夠了，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