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05 23:15:16泥巴

海島的紅洋裝 五

  五.

  桌上晶瑩可愛的白飯粒粒分明,跟著一醬油湯底的白菜豆腐鍋,正冒出溫柔漫漫的蒸氣。

  前一刻尚在和我聊天的Michael和Jeanie一起沉默下來,低了眉眼就開始禱告。

  這樣餐餐感恩的心思也許亦加強了他們海島生活的幸福。

  Michael和Jeanie兩人都是教徒。在教會裡,音樂聲充盈耳中,唱詩班的旋律流行活潑,舉目所見是跟著一起拍手放聲的人們。

  一曲既畢,音樂未歇,牧師帶著眾人禱告,一排排的人無論相互間認識不認識,都握起彼此的手,誠心低頭。

  那樣的感覺其實相當感動我。

  剛來到這個海島時,第一次跟著Michael和Jeanie到教會,音樂聲中,陌生的人們彼此握手拍肩擁抱,掛著燦爛的笑容。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奶奶,用力地抱緊了我,嘴中直說「God bless you」。

  彷彿自己被完全地接納。

  彷彿收到某種支持,力量。

  一次活動結束,出到室外,遇見Michael和Jeanie的朋友阿泰兄,於是我們一夥人驅車前往海島的中國城,在大圓桌的餐廳裡享受港式點心。飯後漫步往中國城的菜市,陽光灑落,各地中國人的各式方言。

  阿泰兄問起我來到這個海島的原因,我們聊了許久,Jeanie忽地插進話:

  「阿泰也是。」他笑說。「事實上,好像任何人來到這個海島,都會走向轉職之路。」

  聽起來很像日劇公式的一句話。

  然而在這個海島,我漸漸明白。正由於這裡是安全輕鬆又漾著生機的天堂,它總鼓勵著人們自在舒展,像是陽光雨露下的植物青翠。

  我想起之前在台灣與友b聊到創作劇情的問題。

  我說,事實上最難的部分之一,是讓你的角色以致整個故事隨著時間成長;當你的故事成長了,創作者本身也會跟著進步。但是你知道最可怕的東西是什麼嗎?

  b搖頭,而我說,是當故事與角色毫無成長的時候,創作者自己清楚明白知道,那是因為自己無法成長。




  當我提到這番話的時候,其實話裡說的正是我自己。

  我和b那天提到,就像經營劇情,成長有時候是需要一點翻天覆地的決心、將自己逼過一個瓶頸去。

  自去年四月過後,我的手邊只有練筆沒有創作,停歇,甚至帶著一些惶惑。種種層面,那是我無法超越,從前的那個我。

  我就帶著這樣的心情,還有一些另外的疲憊,從一個大海環抱的海島,到另一個大海環抱的海島。

  這個海島。

  時常跑去不同的海邊,觸感不一的沙灘在腳下;太陽於海平面初升、橘红粉紫的日落、日照當頭、夜間抹黑只餘嘩嘩浪聲──如此各樣時間的各樣海洋,同樣在唇邊徘徊鹹味,浮沉著曲調。

  走在路上,或抬眼望向蔚藍天空,對著太陽有雲堆積的一角,掛著長弧彩虹;一次,虹外有霓,霓外又是一個虹。

  跟Jeanie到海島中部作調查研究,或者跟Michael一起去上課。又偶爾跑去大學的圖書館閒晃,走出來時,胖胖的鳥兒,路間散步。

  眾多照顧著我的食物。

  像是鬆軟又油酥濃香的派,酸味清爽的希臘菜,火辣的韓式泡菜豆腐鍋,香料堆砌的印度菜,海島原住民當作親人的主食芋頭泥……

  日本老婆婆開的日式小店裡,掛滿相擈選手的身影與手印簽名,剛烤好的麻糬黏軟熱騰,沾著炒香的大豆粉,每一口都滿溢著幸福。

  有時凌晨醒來,涼涼的空氣,與Michael一同散步去買新鮮出爐的麵包,路上思路清晰,一邊討論他的論文題目。

  Jeanie一學期的Hula課程期末公演,戴上自己動手編織的花圈,飄散清新花草香,活潑的舞步裡,濃郁著柔美。

  想起正要出發到這個海島的那一天,台北的天氣還有點冷,非假日,家中已經空無一人。

  那幾個禮拜,印象中台北一直陰雨綿綿。我在出門前寄出一封信,然後拖著行李箱,噗噗前往機場。

  往日本的飛機滿著商務旅客,中年男子們西裝筆挺,髮油和菸草的味道,小桌子上琥珀色的酒。到達東京成田已是傍晚時分,氣溫只有七度,我穿起外套在機場閒晃,有種冷冷的感覺。

  直到走出海島機場的那一刻,陽光當頭。一個多月,我在這個海島生活,雖然有時寂寞,大部分時間,抬起頭來我總回憶出許多許多,以為自己已經忘掉的東西。

  我又重新一次認識自己。

  然後重新認識Jeanie和Michael。

  再認識Brian、Inna、Eric、阿泰和愛玉冰。




  重新一次認識自己。

  剛開始的時候,也許是真的想要找到些什麼。後來,終於了解,其實只要自自然然地生活,就可以了。

  這個海島。

                            (完)




  後記

  「這真是一篇充滿生活瑣事的遊記」──在所有的想法中,最先浮現出來的竟然是這樣的話。

  而這充滿瑣事的遊記,是待在這個海島一個多月時間的最後幾週,寫出來的,全文在這個海島完稿;可以說,不是一篇紀實的遊記,同時,也是一篇紀實的遊記。其中的差別,在於編織。

  要感謝的人很多,照時間順序來的話,第一是逼我到極限不得不誠實面對自己的前任老闆,第二是推著我出國的朋友們,第三是沒有多問的老媽,然後是Michael和Jeanie,再是海島上認識的新朋友,還有身在台灣、因為時差而常常被我從床上吵起來接電話的倒楣鬼(這隻倒楣鬼本已歸於第二類,因為特別倒楣,所以最後再提一下)。

  海島的紅洋裝完稿的那一天,我瞇瞇著眼睛,在這個海島上,開始醞釀新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