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17 19:31:29果汁

激情過剩 唐鏡1

第一章    

  她就這樣走進他的視線範圍,那個天生引人注目的女子。

  她穿一件低胸露背裝,他不確定那片若隱若現、薄如蟬翼的粉紅色布料到底該算是一件衣服,還是半件衣服;一頭復古波浪大鬈發,他數了一下,棕的紅的藍的紫的,她頭上至少挑染了四種不同的顏色,色彩繽紛,宛如聖誕樹;臉上精心描摹了個煙熏妝,一雙深邃的眼睛大得像黑洞,唇色看得出來故意修飾得跟臉上的粉色一樣白;她本人看起來比在選美台上要高出許多,難以形容的高姚感來自那雙長腿,裹了一條藍黑色緊身煙筒牛仔褲的線條從臀部到腳踝近乎完美,腳上一雙細跟高跟鞋,踩著彷彿走位過無數次的完美姿態,朝他坐著的這家咖啡店走來。

  這天是星期一,下午兩點鐘,玻璃窗外飄落濛濛細雨。

  她肩上背著一個足夠浪跡天涯的大帆布袋,袋子塞得鼓鼓的,他猜裡面大概什麼都裝了,就是沒裝進一把傘,果然是青春無敵!至於帶傘,那可是老人家才會有的舉動……等等!他皺起眉頭,想起自己的背包裡好像就塞了一把備用的傘。

  他老了嗎?捫心自問,三十二歲,是夠老了。

  那青春女孩來到了店門口,甩了甩頭,那動作令他聯想到一隻淋過雨的小狗,但她一點也不狼狽,水珠像斷裂的珍珠在空氣中進裂開來,在她五彩繽紛的髮色上閃閃發光。

  推開店門,她走進來,張望兩下便看到他了。不看到也難,除了他以外,店裡只剩下幾桌暍下午茶的中年婦女。

  她款擺著朝他走來,「岢闌森導演嗎?」在看到他微微頷首之後,朝他伸出手,指頭上塗了又黑又亮的指甲油,「我是段煙儂,抱歉,我遲到了。」

  岢闌森左眉一挑,驚訝原來她沒化什麼煙熏妝,蒼白的臉色和蒼白的嘴唇都是真實的顏色;深邃的大眼睛不是眼影的傑作,而是深深的黑眼圈在作祟;遠看玲瓏完美的曲線,近看兩條手臂瘦得像竹竿。他懶洋洋的伸手輕輕握住她,感覺她手上的溫度就像她的臉色一樣,蒼白而冰涼,和她青春的年齡大相逕庭。

  「坐。」

  他鬆開手,朝她抬抬下巴,沒過來替她拉椅子獻慇勤。

  她放下肩上的帆布袋,在他面前坐下,深邃的大眼睛瞅著他,他的視線卻落在窗外她來時的方向,她已在他面前,但他彷彿等的不是她,而是另外的別人。

  「岢導演,」她輕輕喚他一聲,他緩緩把視線調回到她臉上,「你還約了別人嗎?」

  「當然,」他用指頭磨蹭了一下咖啡杯緣,「沒有。」眼神勉強在她臉上稍作停留,接著很快又被窗外的雨絲拉走了。

  他在看雨,她則乘機打量他。

  人稱魔鬼導演的岢闌森!

  魔鬼兩個字一般是用來形容他的脾氣,但她覺得那兩個字更適合套用在他的長相上,那一筆勾出的男人,比魔鬼還英俊。

  他的臉夠酷,肩膀也夠寬,輪廓分明的側臉顯得漫不經心,濃密的亂髮毫無章法,卻自成一格,泛著陽剛味的古銅色男性肌膚平整光滑,直挺的鼻樑上掛著一副淺褐色鏡片的眼鏡,鏡片後面是一雙略帶桃花的狹長眼睛,她隱約有種錯覺,覺得他並沒有近視,眼鏡或許是為了掩飾眼神裡的冷漠,也或許是想擋掉一些桃花,薄薄的唇角則揚著幾分譏誚的意味。他穿一件深藍色棉質長袖T恤,外罩一件淺藍格子襯衫,椅背上掛著一件黑色運動外套。

  單就外表而言,他年輕得像個大學生,如果他當膩了導演,想改行走男模路線也行得通。

  不知道他把眼鏡拿下來的話會是什麼樣子?

  想著想著,冷不防他的視線從窗外的雨移到她的臉,她忽然覺得臉孔一熱,好像當場被逮住的小偷,結結巴巴的說:「岢導演,你在生氣嗎?」

  他應該生氣,畢竟她整整遲到了兩個鐘頭!

  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他看起來既不生氣,也不高興,有種置身事外的感覺,好像她從十二點的午餐之約延宕到下午兩點鐘才露面,根本就是一件無足掛齒的小事,而他看她的眼神,也好像她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小角色。

  他沒用錯眼神,在他這個多次奪得國際級影展最佳導演的人眼中,她的確是個小角色,或許連小角色都還構不上,只不過是個挾著校園美女冠軍頭街,大學還沒畢業,就妄想進入演藝圈的年輕菜鳥而已。

  說菜鳥還算抬舉她了,她更像七月半的鴨子,不知死活!

  這個籍籍無名的段煙儂剛進演藝圈,別的本事沒學會,遲到的功夫倒學得挺到家。

  可是他沒跟她生氣,連他也對自己的反應感到訝異。

  他沒摔杯子,沒把桌上的書丟到地上,沒有掉頭就走人,反而好奇世界上那麼多遲到的理由,下雨啦、爆胎啦、警察臨檢啦,不知道她會編哪一個。

  「塞車嗎?」他挑起眉毛,主動先替她編了一個。

  「不是塞車,」她不卑不亢的說,「是有點私事耽擱了,很抱歉。」

  沒想到她竟不找任何藉口,世上那麼多遲到的理由,她一個也沒用上。

  誠實需要很大的勇氣,而他已許久不曾在誰的身上找到這種特質。

  「沒關係,反正我今天沒什麼要緊事,」岢闌森冷漠的眼神裡終於多了一絲溫度,「只想見你本人一面。」

  他挑起半邊眉,褐色鏡片後面的兩道狹長眉眼閃了閃。

  「為什麼是我?」她不解的問。

  畢竟他是閱人無數的大導演,而她則是個連經紀人都沒有、毫無知名度的新人,她找不出一個值得他親自打電話給她約見面的理由。贏得校園美女的頭街後,她陸續拍過一些平面雜誌封面,幾支廣告,路人看到她可能會覺得有幾分眼熟,但是沒有誰能真正叫出段煙儂的名字。

  他卻記得她!

  「直覺吧!我在校園美女選拔會上看過你,我是總裁判長,記得嗎?」

  這她當然記得,但他記得她就讓人意外了。那只是一場不成熟的校園美女選拔會,而她是在同學的起哄下,抱著好玩的心情參加的,沒想到會拿下后冠,更沒想到會因此而被大導演記住。

  望著她疑惑的表情,岢闌森解釋:「你在才藝競賽項目裡的舞蹈表演非常精采,讓人印象深刻。」

  「你說的是那支復古迪斯可?」深邃的眼睛裡好像突然亮起了小小的蠟燭,閃動著溫柔的光芒,她喃喃的說:「伍佰的台客搖滾,你是我的花朵。」

  岢闌森點點頭。

  當時她穿著一身火紅的衣裳,像一團燃燒的火焰,舞著擺著旋轉著,比起職業舞者,她的演出算不上完美無瑕,卻散發出職業舞者表演不來的魅力,她雙手高舉過頭,星眸半掩,柳腰輕擺,跟著節奏旋著舞著到評審席時,猛一甩頭,一滴香汗甩到他的臉上。

  是汗……

  卻香得不得了!

  香汗淋漓,原來所言不假。

  汗水蒸發了,她卻從此滴進他心裡。

  「摩登女郎大跳台味迪斯可,全場的人都瘋狂了。」他沒說他也瘋狂了,為了那支舞、那滴汗、那個青春逼人的女孩。

  拍部歌舞片吧!

  那天他在心裡許下這麼一個願望,想拍部青春歌舞片,想找她來演一場、舞一場。

  「謝謝。」她不客氣的接受證美,眼神卻顯出一絲迷茫,「那支舞是父親跟我一起編的。」

  「是啊,你父親,我也記得。」他覺得自己真是無聊透頂,連人家的老爸都一併記得了,這不是職業病是什麼?

  他記得她爸爸西裝革履,又高又帥,好像是某個外商公司時課長,她摘下后冠的時候,那瀟灑的爸爸特別被主持人拱上台去獻花,惹得現場尖叫連連,父女倆站在一起,不像父女,倒像一對璧人。

  「當時看你跳得那麼開心,父女感情一定好得不得了。」

  開心?她的眉頭蹙了一下,她早已忘記開心兩個字怎麼寫了。

  父親?眉頭再緊縮幾分,她連父親的臉孔也快記不住了。

  只剩那支舞,她沒忘記。

  但她搖搖頭,輕輕的說:「那支舞也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半年說長不長……」他摸摸下巴,看著眼前這個和他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年輕女孩,「你怎麼好像……」他斟酌一下,保守的說:「改變了不少?」

  段煙儂在他眼裡看見了失望。

  他的確應該對她失望,她也是,她也對自己感到很失望。

  「你太客氣了,不只是變,」她很有自知之明,「應該說,我跟半年前根本已經判若兩人。」

  頂著校園美女的后冠,一臉天真笑著的段煙儂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跟她的父親一樣,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吸毒吸太凶了。」岢闌森望著她的白臉黑眼圈,斬釘截鐵的說。

  她讓他想起藍妮!

  他拍過一部電影,叫「毒癮發作」,那部電影讓他年少得志,三十歲就拿下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的殊榮,飾演片中瘦骨嶙峋吸毒犯主角的女明星藍妮,跟她現在的樣子簡直不謀而合。

  只不過藍妮花了很大的工夫,減重節食,再加上神奇的化妝術,才把自己成功變身成為吸毒犯,段煙儂卻不用減重,也不用化妝,活脫脫就是那種樣子。

  「吸毒?」她露出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的表情,「抱歉,岢導演,我從來不碰那種東西。」伸手到帆布袋裡摸索一陣,掏出一包香煙和打火機,「只是偶爾抽兩根,你介意我抽煙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來一根。」他聳聳肩,「不過店裡其他人可能會有意見。」

  循著他示意的眼神,她看到牆上那張全面禁煙的告示脾,只得把香煙塞回帆布袋裡。

  女侍過來,放棄抽煙的段煙儂點了一杯濃度很高的咖啡,接著又動手在裡面加入一堆奶精和糖。她加入第五匙糖的時候,岢闌森忍不住挑起了眉。

  「人生很苦,所以要多吃點糖。」

  她動手攪了攪,朝他笑了笑,低頭啜了口咖啡。

  不知為何,那宛若毒癮者的蒼白臉蛋竟勾起他一抹心疼,但她剛剛說的那句話卻讓他失笑。

  二十多歲的女孩子,懂得什麼叫人生苦?

  頂多就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罷了。

  「你還這麼年輕,等你到我這個年紀才會知道,苦日子其實也是一種日子。」他淡淡的說。

  「苦日子也是一種日子!」她偏著頭,咀嚼他的話。

  大導演果然是大導演,連說的話都不一樣。

  「活著總比死掉好,你的意思是這樣嗎?」她望著他不笑時容易流於過分嚴峻的臉部線條。

  「不……」他搖搖頭,一副跟她之間有嚴重代溝的模樣。「活也好,死也好,該活就活,該死就死,活跟死一樣好,也一樣糟,兩者我們遲早都會遇到。」

  「該死就死,該活就活。」她再次咀嚼他說的話。

  活跟死一樣好?也一樣糟?可是她真的不覺得活著有什麼好!她搖搖頭,把那些死問題活問題全都丟到腦後,偏著頭故意說:「現在是岢教授心海羅盤時間,還是岢大師的布道大會?」

  「抱歉!」換他瞇眼道歉了,「人一旦上了年紀,難免會染上碎碎念的毛病。」

  「誰上了年紀?你嗎?你很老嗎?」段煙儂問,「你幾歲了?」

  「初次見面就問這種問題,好像有點失禮吧?」他推推眼鏡。

  「我以為只有女人才會介意這種事,沒想到男人也會。」

  「不管男女,凡是有點歲數的人,都會開始對年紀感到敏感。」他坦誠的說,「以前的人只知道女人有更年期,其實男人更年期的症狀更嚴重。」

  「你看起來不像有這種困擾的男人,不過更年期也跟生死問題一樣,每個人都會遇到,所以你想跟我聊聊這個話題也可以。」她眨著深邃的大眼睛望著他。

  他微微一愣,感覺自己的臉孔竟微微熱起來。

  怎麼回事?他在臉紅嗎?

  真可笑,為這個小丫頭?

  大學沒畢業就開始在這行打滾,十幾年下來,形形色色的美女他見多了,從不記得什麼時候曾為女人臉紅。

  況且眼前的女孩,嚴格說來,已經連美的標準都構不上了。

  一個不吸毒卻像個吸毒犯的黑眼圈少女!

  他回過神,抓抓亂髮,自嘲的說:「想討論更年期話題的話,我會改約文英阿姨試試看。」

  「還是你想對我傳道?」她裝出不管他要搬出耶穌基督還是釋迦牟尼都沒用的怪模樣,歪著頭說:「我可是頑劣的無神論者喔!」

  「當然不是!我不是韓愈,既不傳道,也不授業,更沒時間替人解惑。」

  「那你約我見面做什麼呢?」

  「我正在籌拍一部大銀幕的歌舞片,」他推推眼鏡,正色說道:「忽然想起裡面有個角色很適合你……」他頓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好像說謊了。什麼叫忽然想起?這念頭根本在他腦海裡醞釀半年之久,就從她跳那支復古迪斯可開始,那天他許下了拍部歌舞片的心願,但他竟然不敢當面告訴她!

  他欣賞她的誠實和勇氣,那他自己呢?幹嘛要說謊?幹嘛不敢承認?只不過是想找她拍個電影而已,又不是要追她,更不是想老牛吃嫩草……拜託,他到底想到哪裡去了?!老牛吃嫩草咧,又沒人這麼說,他幹嘛要這麼想?!

  難道他心裡有鬼?難道他潛意識裡動過這種念頭?

  當然沒有,他對女人一點興趣也沒有,早就沒有了。

  他老了,就算沒跨進墳墓,也算一腳跨進更年期,

  再也沒有女人能激起他一絲絲慾望!

  而她連女人都還算不上,頂多是個小女孩而已,他絕對沒動什麼歪腦筋。

  而且她一臉蒼白的吸毒樣,跟他劇本裡設定的角色有了很大的落差,他忽然對自己貿然約她見面的決定感到有幾分後悔。

  「見到我本人後,你覺得那個角色不適合我了嗎?」她偏著頭又問,心裡清楚他一開始就說她像吸毒犯了,怎麼可能還讓她在電影裡軋一角!

  「那也未必。」他心底竟然又升起一抹對她的憐惜,婉轉的說:「電影不光是靠一個大牌演員就能撐起來的,電影是團隊工作,紅花也要綠葉襯,才會顯得美。」

  話是沒錯,可是一個貌似吸毒犯的小鬼又能陪襯什麼?陪襯健康的人更健康,美麗的人更美麗,幸福的人更幸福,開心的人更開心?

  唉!瞧她又想到哪裡去了!

  「既然岢導演找得到我,應該也知道我根本沒演過戲吧?」她歎了口氣,心灰意冷的說。

  「當然,段煙儂,S大西班牙語文系四年級高才生,出道半年,代表作是KK化妝品廣告。」他簡明扼要的說出她的背景。

  「KK化妝品廣告是三、四個月前拍的,」她誠實的說,「那時候我還不像現在這種鬼樣子,」蒼白的嘴唇抿出一個笑,「現在的我,只能拍拍雜誌封面,靠著打光來掩飾我的蒼白和憔悴。」她的聲音和深邃的眼神一樣毫無生氣,「還有,我不再是S大西班牙語文系的高才生,兩個月前我已經辦理休學了。」

  「為什麼?」

  「不需要原因,就是不想念了。」

  「為了進軍演藝圈?」

  「我對演藝圈根本沒興趣,」她語出驚人的說,「但它的確是個能撈錢的行業。」

  「撈錢?」之前累積的心疼一下子被推翻掉了,他雙眉橫挑,傾身往前,銳利的目光盯著她的臉龐,用聽得出怒意的口吻譏諷道:「撈錢買什麼?粉餅和口紅,好遮掩你蒼白的膚色和嘴唇?」

  這女孩在想什麼?他猜她就算想要天上的星星,她那西裝筆挺的有錢老爸也會想盡辦法替她弄來,用得著她休學撈錢嗎?

  「抱歉,我的講法太粗俗,惹你生氣了。」她聽出他語氣裡面的不屑。

  「我沒有生氣,」褐色鏡片後的眼睛微微瞇起,冷漠裡夾雜著嫌惡,薄薄的嘴唇朝她比紙還白的臉蛋吐著氣息,「看得出來你的確是滿需要的,不只是粉餅和口紅,」他瞄了瞄她的低胸露背裝,「你還得努力撈錢多買點『布料』才是。」

  「抱歉,」她面無表情的說,「我以為大部分的導演都喜歡這種穿著。」

  「而你不在乎投其所好?」

  她低頭不吭聲。

  「你認識幾個導演?」他接著又問。

  「不多。」

  「幾個?」

  「四、五個吧,都是拍廣告認識的。」

  「他們會因為這種袒胸露背的衣服而多給你兩個鏡頭?」

  「有些會。」但她沒說自己其實沒穿過這麼露的衣服。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不安的攪動咖啡。

  他發現她細細的手臂上冒出了雞皮疙瘩,

  「穿上。」

  「啊?!」

  她眼前一黑,一件外套扔在她頭上,蓋住了視線,她伸手抓下來,是原本掛在他椅背上的那件黑色運動外套。

  「不用了……」捏著衣角,她小聲的說。

  「我說穿上!」魔鬼大導演的魔鬼脾氣終於發動了,他厲聲打斷她的話,「我沒興趣看個女人在我面前冷得發抖。」

  「我不冷,也沒發抖。」她辯解道,「報導說今年是暖冬,山谷裡的花都以為春天來了,紛紛提前開花,還有北極熊熱得睡不著覺,根本沒辦法冬眠……」

  「你少跟我扯那些有的沒的!溫室效應是全球化的問題,山谷裡的花要開要謝,極地裡的熊睡不睡得著覺,都不是你這個小腦袋瓜杞人憂天就能解決。」他再次打斷她的話,聲音大了起來,「你現在唯一做得到的,就是別讓自己莫名其妙在我面前冷死。」

  她睜大眼睛瞪著他,他眼裡的冷漠不見了,燃燒著兩簇熱火。

  這個黃毛丫頭,不,應該說這個頭髮染得像聖誕樹的丫頭真有本事,先是遲到,然後又在這裡跟他扯什麼山裡的花、北極的熊……

  真他奶奶個熊!

  他真的生氣了,為她的蒼白、裸露、發抖、逞強、荒謬,以及固執,更氣她好像情願冷死也不肯披上他的外套。

  怎麼,他的外套有毒嗎?

  還有,她有必要用那雙深邃的大眼睛瞪他嗎?

  不只是她而已,午後寂寥的咖啡店裡僅有的三五桌客人全都抬起了頭,異樣的眼神紛紛投射在他臉上,原本顯得雲淡風清的一張臉,因為憤怒而扭曲變形,他驟然掉頭將視線投向窗外,朦朧的雨絲變成了一道道強力水柱,唏哩嘩啦下個沒完沒了。

  他的怒氣也沒完沒了!

  管她冷不冷,管她休不休學,管她愛抽煙還是要吸毒,管她想撈多少錢來塗脂抹粉,管她愛露給誰看就給誰看……

  關他屁事!

  既然她喜歡請男人吃免費冰淇淋,他「惦惦」吃她個「三碗公」就是了,幹嘛要為她的自甘墮落而生氣?!

  他調整一下呼吸,說服自己她愛穿不穿,不穿拉倒!

  轉回頭,卻看到她已經乖乖套上外套。他的外套像個大布袋,遮住了她瘦削的身體,以及春光。

  「謝謝。」她垂下頭,低低的說了一聲。他的外套帶著一抹好聞的男人氣息,好像他正擁抱著她。

  她蒼白的臉上竟然多了一抹紅暈,他看見了,不用再刻意提醒自己,心裡的怒意當真一掃而空。

  窗外的氣溫仍低,雖是暖冬,寒流一來,溫度照樣一下於掉到十五、六度,咖啡店內迴響起電台頻道的氣象報告——

  「強烈大陸冷氣團持續發威,沿海空曠地區已經出現十度以下的低溫……」

  一股看不見的暖意,卻在兩人之間蕩漾開來。

  「呃……」他啜了一口黑咖啡後,決定發揮君子風度,先開口找了個話題,「你看過幾部我的電影?」

  歪著頭,她想了一下,一臉抱歉的說:「岢導演,我對你的印象都是媒體上的浮光掠影,我知道你和你的電影的確替台灣在國際間爭足了面子,但你的作品……我一部也沒看過。」

  哪個腦袋正常的女明星會說這種話?

  這女孩真是誠實得讓人連氣都生不起來。

  岢闌森沒生氣,真的沒有,頂多有那麼一點遺憾而已。

  「我不喜歡藝術電影,」她接著又說,「也許我太膚淺了,所謂的藝術電影,沉悶得只會讓我想打瞌睡。」

  「你搞錯了,段小姐,我不搞藝術,我拍的電影都是寫實的。」

  段煙儂看他的眼光,就像看一個滿腦子理想主義、無病呻吟的知識分子,但他可不是那種死腦筋的理想派。

  「你的意思是說,你拍的電影全是為了反映社會,表現人生?」她偏了偏頭,難得露出二十二歲的女孩該有的模樣。「就像杜甫的詩一樣?」

  「我不跟你扯什麼春花和北極熊,也不扯什麼杜甫或李白的,」岢闌森半惱半怒的說,「我就是我,沒有跟誰一不一樣的問題,我也從不預設任何立場。」

  這女孩以為她是誰,好像他拍的電影都是些藝術狗屁!

  她是坎城影展還是威尼斯影展的評審委員嗎?她連他今年幾歲都不知道,他拍的電影她一部也沒看過,她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大放厥詞?他又幹嘛要坐在這裡聽?不只是聽,他還把她說的一字一句當真了,也生氣了。

  又生氣了?

  今天是怎麼搞的?三番兩次像個毛頭小子似的沉不住氣。

  黃毛丫頭明明是她,怎麼像個孩子被激怒的卻老是他?

  是他的脾氣愈來愈差了,還是這個段煙儂天生跟他不對盤?

  「我也從不預設任何立場,」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柔軟,「難得有機會和大導演喝杯咖啡,我很想聽聽你覺得還有什麼角色適合我的,嗯?」

  她的身體往前傾,塗著黑色指甲油的小手蓋在岢闌森男性化的手背上。

  他愣了一下,眉頭動了兩下,眼睛眨了三下,終於意識到這個女孩不像表面那麼單純!她成功的讓他感覺到她的女人味,以及看不見的巨大野心。

  「闌森導演……我可以這樣叫你嗎?闌森導演?」

  她特意放軟的腔調裡隱約透露出一股藏不住的驕縱任性,聽得出是個長年養尊處優慣了的大小姐。

  「當然!你想怎麼叫都行。」岢闌森感到幾許說不出的厭惡,但他不動聲色,等著看她這番裝腔作勢究竟是想賣什麼藥,

  「你還沒告訴我,你還能給我安插個什麼角色呢?」她問。

  冷笑一聲,他弄懂了是怎麼回事,又一個想勇闖演藝圈的富家嬌嬌女!

  「什麼角色你都演嗎?」他國際級最佳導演的名號可不是白得的,他不但導戲行,教戲行,演技其實也不錯,反正外面下雨,反正今天閒著也是閒著,就陪她過兩招又何妨。

  「再小的角色我都願意。」

  「愛麗絲夢遊仙境。」他朝她挑了挑眉。

  「什麼意思?」她面露困惑。

  「當卒子沒關係,只求讓我參加就好。這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經典台詞。」

  「當卒子沒關係,只求讓我參加就好。」她反覆沉吟這兩句話。愛麗絲夢遊仙境她看過好幾遍,但從來沒注意到這兩句。

  這兩句話真是一箭中的,道中她的心聲。

  她想成為岢闌森執導影片裡的一員,多小、多卑微的角色都沒關係,她需要一個替她打開知名度的機會,知名度和酬勞通常是成正比的。

  「像你這樣的女孩當小角色多可惜,我想想……」岢闌森什麼也沒想,卻假裝想了好幾秒,接著像是想通了什麼似的開口,「你應該演女主角,對不對?」

  不對!她沒這麼想過!她對他施展了一些很貧乏的女性魅力,真的只想爭取個露臉的小角色,但他嚇壞她了。女主角?她當真沒有想過!

  「岢導演,我沒這麼不自量力……」

  「別客氣了,段煙儂,」他的大手不著痕跡的從她冰凍的手心下抽回來,斜插進牛仔褲口袋裡,「你就是女主角了。」

  她的嘴唇張成O字型,彷彿自己真的變成了愛麗絲,跌進一個奇怪的夢境裡,她明明只想要」個小角色,岢大導演卻硬要她做女主角!

  「你不願意嗎?」

  「當然不是,只是……」

  「不是就好,沒有只是。」他專斷的打消她猶豫的念頭,「片酬呢?你想要多少?」

  「我完全沒有概念,我沒有經紀人,也沒有拍戲經驗……」

  「我替你開一個吧!」他靈機一動,想起既然她喜歡伍佰,那就……「五百萬如何?就一個新人而言,你覺得這個數目是否還算合理?」

  「五百萬?」

  她拍個廣告,頂多也不過萬把塊錢而已,每個月為了掙個十萬二十萬,她得東軋西軋,拼得小命都快沒了。

  「當然,除了錢,你還能掙到一個名,名能滾錢,錢再滾名,滾來滾去,很快你就會成為家喻戶曉的超級新生代女星。」

  「意思是,你想捧紅我?」她的腦袋終於開始正常運轉。

  「哈……」岢闌森狂傲的大笑,「不用捧,拍過我片子的人,不管是男或是女,自然就會紅透半邊天。」

  「但我連劇本都沒看過……」

  她隱約覺得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好運不可能輪到她頭上,加上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以及過度冷漠銳利的眼神,在在讓她感到頭皮一陣麻。

  「沒有劇本!我喜歡看演員當下的真實反應,那比硬邦邦的劇本有趣多了。」

  她皺起眉頭,覺得他說話的口氣好像當她是只動物園裡的猴子,難道他在要她?

  她難免有些犯疑心,卻不敢明目張膽的跟他翻臉。

  多少演員排著隊想在他的片子裡軋一角!她可不敢奢望他下次什麼時候會再「忽然」想起她這麼一個連小角色都算不上的角色。

  人生沒有那麼多「忽然」,也沒有那麼多「偶然」,只有一堆逃不過的「必然」。

  既然如此,她好歹得用力去爭取個好一點的「必然」。

  「沒有劇本,至少也該有個大綱什麼的。」她帶著一絲期待開口。

  「噢!大綱!」他略顯誇張的輕拍腦袋,又當自己是老年癡呆似的,「當然有!」炯炯眼神卻無比清明,毫不渾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對那個滿腹心機的黑眼圈女孩說:「大綱正熱騰騰的放在我房裡的書桌上。」見她咬著嘴唇不吭聲,他挑了挑眉又開口,「你有興趣去看看嗎?」頓了一下,「當然,」挑釁而曖昧的說:「只是看看劇本大綱而已。」

  段煙儂感到眼前一黑,看起來像是吸了毒外加被人狠狠揍了幾拳,疼痛而難堪,完全無法言語。

  沒想到他竟開口約她去開……不,不是開,而是回,回他的房間!

  原本以為他跟別的敗類導演不一樣,那些敗類都希望她露得愈多愈好,但他卻是第一個把外套借給她的人。還有,他記得她的那支舞,伍佰的台客搖滾,你是我的花朵。他還跟她說了些很有意思的話,什麼「苦日子也是一種日子」,什麼「該死就死,該活就活」,什麼「當卒子沒關係,只求讓我參加就好」。

  當卒子是沒關係,當顆過河的卒子就不太妙,卒子過了河,就回不了頭,只能拚命向前。

  她現在就像一顆杵在楚河漢界前面的卒子!

  她該過河去嗎?

  河的另一邊真會有個天上掉下來的五百萬女主角等著她嗎?

  五百萬女主角的代價,是要跟他上床嗎?

  一個女侍過來,準備替他們在玻璃杯裡添加熱水。

  「謝謝。」岢闌森伸手擋了一下,對女侍露出優雅的微笑。

  段煙儂注意到年輕女侍的臉紅了,岢闌森當導演太可惜,他應該朝幕前發展,那隨便一句什麼、隨便一個眼神、就能讓女人瞼紅心跳的能力,放眼當今國內影壇,除了梁朝偉和金城武之外,就只有他辦得到,但他是導演,而不是演員。

  「不用了。」岢闌森對那女侍笑說,又朝她問道:「是吧,段小姐,我們正打算離開了,不是嗎?」

  是吧?不是嗎?話都被他一個人說完了,她還能回答什麼?

  他一副也沒指望她回答什麼的樣子,拿起帳單,逕自走到櫃檯去結帳。

  回頭見她還坐在位子上,白著一張臉,黑著兩隻眼,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

  他站在那裡,她坐在那裡,兩人用眼神拉扯一陣,然後他聳聳肩,好像不耐煩等這場眼神拔河的輸贏結果,逕自推開門走了出去。

  雨還在下,岢闌森打開黑色背包,在一堆書裡翻攪一陣,撈出那把窩在角落備用得快發霉、如今終於派上用場的黑色摺疊傘,咱的一聲撐開,拉拉身上的襯衫,連頭也沒回就走進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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