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14 01:54:01Ella

「說不清楚」的感覺

20020302
Rue du Chemin Vert 75011 Paris


以下文章轉自貓玲玲寫字檯【早到的時時刻刻】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huchida/3/1237428018/20040412155731/

Dear Ella:

不好意思,現在才回妳的留言。得知妳即將結束八年的巴黎生活,回來台灣,咿咿呀呀很高興。我不知道年底之前能否走一趟巴黎,所以,我選擇想像明年起可以常常在台灣看到妳,這樣比較開心。

前幾天,去妳的台,看到妳又提起【時時刻刻】這部電影,趁著永夜天週末休假回來,終於去找了這部作品來看。( 我很難得主動提出要看什麼電影,平常都是跟著永夜天看,我自己大多看卡通 )。

【人性是最偉大的夢想】

片子一開始( 拿掉遺書那段 ),接連出現三個女人躺在床上,三個都「醒著」躺在床上,躺在雙人床上,枕邊人早已起身下床,開始一天的時時刻刻。她們卻仍「醒著」躺在床上。這已經嚇到了我。我知道那種感覺。

尤其是蘿拉,當她躺在床上聽著丈夫從廚房裡傳來的翻箱倒櫃近乎粗暴的聲音時,她的表情,更讓我心頭一驚。那些粗暴吵雜的聲音,似乎在控訴她沒有履行她的「責任」。諷刺的是,她終於起身走到飯廳,正在打理小兒子理查早餐的丈夫對她說:「我們不想吵醒妳」。

「我們不想吵醒妳」?那麼,剛才那些粗暴的聲音是什麼?

責任。這個詞同樣出現在那場最撼動我的場景裡。月台上,吳爾芙和丈夫連納的對話。吳爾芙打算回倫敦,連納試圖阻止她勸她回家。一開始還好好的,當連納說出:

「維吉妮亞,我們要回家,娜莉做了晚餐,她已經累了一整天。我們有責任吃她做的晚餐。」

吳爾芙終於大吼:「沒有這種責任!根本沒有這種責任!」

「妳必須對自己的理智負責。」

「我一直在忍受這種監護!我一直在忍受這種牢獄!」

這場月台上的對話,讓我久久不能自己。我甚至認為這場戲是整部作品的精髓所在。尤其當吳爾芙說出:

「你說你每天都面對威脅
 我隨時都會死亡的威脅
 我也必需面對它
 這是我的權利
 這是每個人的權利
 我選擇不過郊區的寧靜生活
 而是大都市強烈的震撼
 這是我的選擇
 就算最無助、最可憐的病人
 也有權決定自己要過什麼生活
 她用這種方式表達人性」

表達人性?看到這裡,我驚聲叫好。( 當下永夜天大概被我嚇了一跳 )。竟然是為了表達人性。吳爾芙徹底說服了我,也感動了我。


【那三場早到的戲】

然後,我找出小野杯杯為我那本書寫的序文裡提到的,那段關於吳爾芙和她丈夫的對話。

「妳的小說為什麼一定要有人死呢?」

「一定要有人死,才能讓活著的人更珍惜自己的生命,這是一種對比。」

其實到這裡,我還覺得勵志味太濃,但是繼續看下去,我就愣住了。

「誰會死?告訴我。」

「那個詩人會死,那個先知。」

結果死的是兩位作家,吳爾芙和詩人理查;活下來的是兩個女人,蘿拉和克勞麗沙( 戴洛維夫人 )。

我真的愣住了。也沈默了。

看完之後,我跟永夜天說,蘿拉那個角色很吸引我,我覺得我蠻懂她的,一個家庭主婦。

永夜天:「大學的時候,我看過《戴洛維夫人》,看的是第三部。妳讀江國香織的時候都覺得她意識流竄到很難接起來,這本書更誇張,一個家庭主婦怎麼看得懂呢?」

永夜天覺得把《戴洛維夫人》放在家庭主婦手裡,這樣的設定似乎有點怪怪的。

貓玲玲:「對啊,所以你就知道她是個怎樣的家庭主婦,竟然會看這本書,還投入到搞不清是「共鳴」還是「自我暗示」還是「自我催眠」。其實這種人蠻多的。家境不錯,時間很多,多到她們有很多時間獨處可以想很多事情。」

我開始胡說八道。

不過說真的,那三場「早到」的戲,真的挑動了我的神經。

吳爾芙的姊姊和孩子們,原定下午四點要到,但早到。理查的前男友路易華特斯,也早到。克勞麗沙說好三點半要去幫理查換衣服,結果也早到。大家都在說「對不起,我早到了」,大家也在說「你跑來幹嘛?你早到了!」。

我的神經像一團被貓爪挑得亂七八糟的毛線球。


~貓玲玲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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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貼上這張舊作,因為一早醒來(其實不早了)看到貓玲玲的留言,內心激盪起錯綜複雜的波瀾。特別是提到吳爾芙意識流小說的難解,讓我想起一段小往事:為了2003年四月間在巴黎舉辦的【追憶影像】攝影個展,當時我請了幾位朋友在我所有的相片裡挑出他們喜歡的,以助我決定展出的相片,以及如果有幸出版攝影集的內容。有位初識的朋友翻到這張相片時,她注視良久後抬頭告訴我,她最喜歡這張。我看見她幾度欲言又止的神情,最後她說──她說不出心裡的真正感覺。

她在翻看相片前曾問我,她既非專業攝影師,也非業餘愛好者,為何我要詢問她的意見?事後一年,我將這張照片放大後送給她,因為我覺得她懂得這張相片。

我曾努力想為【追憶影像】出本平價攝影集,但是出版社老闆誠懇地告訴我——我的相片過於形而上,台灣人是不會懂的,就像台灣人不懂高行健的戲劇【八月雪】一樣。我打消在台灣出書的念頭,只是出版社老闆口中說的「台灣人不懂」,讓我聽了很難過。

記得有年到台南藝術院造型藝術系旁聽,課堂上有位同學認為法國當代藝術家Claude Closky針對目前消費性的社會型態所做的藝術作品,是不可能讓每個人都瞭解含意的。這位同學甚至以他長期居住鄉村務農的雙親為例,認為該藝術作品對他們而言是沒有意義的,而我並不贊同這樣的觀點。我覺得即使沒有共同經驗、學養等條件因素,人類的感覺依然可以相互溝通。無論觀者的想法是贊同、嫌惡或說不清楚等,誰也不能偏見地預設某件藝術作品對某些類型的人是毫無意義的。即使所謂非專業的觀者可能無法全然明瞭作品的本意,但旁人也不能事先否定任何觀者的感受力。

前夜讀到關於蕭華特在【她們的文學:英國女性小說家從布朗特至萊辛】一文中批評吳爾芙的一段文字:「蕭華特認為吳爾芙的文章無法向讀者傳遞任何直接經驗,因為吳爾芙置身上流階級,缺乏優秀女性主義作家必須具備的負面經驗。」我覺得蕭華特的評語落陷於一種偏見,因為人對藝術品(可泛指各種藝術文學等創作)的感受力,是不會因身份或階級而有所侷限。因此,事先預設唯有具備某種身份、階級的人才能理解或賦予作品意義的觀念,只會枯竭人類心靈與感受力,阻斷作品的多元意義。




Ella
2004/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