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07 00:12:31蔡柏
[旅遊記事]迷濛雙眼的叛徒,在印度。
叛徒。我是一名叛徒。
瓦拉納西的小巷弄裡,一名小女孩坐在階梯上。她或許早就習慣東方面孔,尤其是拿著相機猛拍的飢餓臉龐。
她或許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Care。
她就靜靜坐在那裡。
她有著如外星人般不同於一般人比例的雙眼。看著拿著蔡小奉的我。我自以為可以用文明的絢麗征服我眼中可能是樸實的小生命。
她遲疑了。他走出來。
他們都還只是小孩。
我對小孩的年齡一點都不敏感,我不知道他們是六歲還是十歲?四歲的孩子會說話嗎?幾歲開始不尿床?它們肯定不是第一次看到iPhone吧?他們需要手機嗎?他們羨慕嗎?他們需要這種東西嗎?我的出現對他們來說,是「另一個」拿著手機的外國人;還是什麼?
我的存在,在這些眼睛看來,到底是什麼?
她安靜的坐在那裡。這一群小孩子當中,就她最安靜。
她轉頭看看屋內的母親,徵詢母親的同意。母親看了我一眼,理所當然的點點頭,好似一種恩惠,我可以拍攝她的小孩。
哥哥和妹妹。
哥哥雙手上面貼滿了亮晶晶的紋身貼紙。有摔角高手的、有漫畫英雄人物的、有卡通的。
我拍著他們,我微笑,他們不為所動。
他們並沒有努力看著鏡頭,反而東張西望。
她還是一樣安靜。
原來還有一隻。他沒有穿褲子,從屋內緩緩爬出來。可愛極了。
照顧一個比自己小的人的感覺是什麼?尤其是自己也很小的時候?
這是一種責任感嗎?人天生就有責任感嗎?我們這個時候就懂愛了嗎?
哥哥想要讓弟弟可以留影,不斷用手努力將弟弟的頭搬向蔡小奉。弟弟抵死不從,倒不是他怕生,他可能連什麼是照相都不知道,更不知道為什麼要盯著一個胖叔叔看。
最終還是屈服於哥哥的淫威之下,哥哥得意地笑著。
她還是一樣安靜。
弟弟就像沒有骨頭的玩具一樣,讓哥哥在手中自由地旋轉、翻動。
我好想把手伸過去摸摸,但是怕不禮貌。
或者,我是怕髒?
邪惡又噁心的念頭,我自己到底又多乾淨?
他/她們沒有人穿鞋。我還處於害怕亂吃東西會拉肚子的警戒階段。
對於這些可愛的臉龐,我檢視,到底我是用什麼樣的姿態在跟人相處?為什麼我可以恣意變換不同標準?
我是不是已經潛意識地用一種比較高的姿態對待別人了?這種無知多麼讓人無所遁形,卻又難以當場查覺。
她優雅的伸伸手。
弟弟無情地被哥哥出賣了第三點。
一家人。
童年的記憶。我很榮幸地成為他們童年記憶的某一個匆忙的過客。
持續露著第三點。
到底身體是什麼?身體的自主性又是什麼?
當我們制定越來越多法則和權益的時候,身體有變得比較自由嗎?
突然從對街跑來另外幾位小孩兒。
她們當然認識彼此,有什麼比一個小村莊裡面,大家都認識彼此更美好的事情呢?我心裡想著。
雖然我從來都不是認識鄰居的高手,但是我總對這種眷村式的敦親睦鄰感到好奇。
弟弟持續不想看鏡頭,但是另一位對街哥哥的手段卻意外強硬。
弟弟的頭被強制擺放。幸好他的脖子極軟。感覺可以轉至少270度。
橘色褲子的妹妹對著我一直喊:「Family! Family!」然後比著在場其他小孩兒。
「這麼大的一個家族?」我心想。
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一家人,但是他們識彼此為家人。他們希望「一家人」可以一起拍張照片。
似乎被控制頭部方向是一件及其自然的事情。碰觸,是極其自然。
小孩子的玩心和玩性,的確需要時間。很幸運的這個時間沒有太長。小男孩的企圖心開始湧現,他主動跟我要求要拍攝屬於自己的沙龍照。
我常想,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這群小朋友對於拍照這件事情這麼感興趣。
我的意思是說,他們並沒有辦法擁有這些照片,他們可能也沒有想過需要「擁有」這些照片,然後「分享」給身邊的人。他們當然更不可能想到,有臉書這件事情,也不知道這些照片可以帶來什麼?
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個沒有目的的純粹。享受。
某種程度上,她們,比我們任何人,都還要幸福許多。
她,還是一樣安靜。站在一角。
交通工具對於小孩來說,是一個迷人的遊樂場吧?
我們或多或少都有坐在交通工具上面的照片,湖內鄉的記憶,我常常坐在叔叔的機車上面,那對我來說是一個神奇的地方,似乎擁有這個東西的主人擁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可以驅動這一個可以旅行到好遠好遠的地方的工具。
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腦中的某個東西在做決定的。
今天從Haymarket買菜回家的路上,想著這些事情。
其實所有的標籤,並不見得是社會給予我們的,其實都是我們自己給自己的。
今天你覺得下午放假了,你想要做些什麼,想要給予這個空檔一些「意義」。所以你可能去圖書館,你可能去買菜,你可能去買醉,你可能去運動。
因為去圖書館,而錯過了同學的派對。
你感到懊惱?為什麼?因為你大可選擇不要去圖書館而去派對。
你說你沒有辦法,因為同學沒有邀請你。
我說如果同學沒有邀請你,那整件事根本就與你無關,你庸人自擾。
你說去了派對,會覺得晚上沒有什麼進度,覺得良心不安。
我說那就去圖書館,因為你害怕沒有進度,派對跟進度兩件事情,你似乎給了進度比較大的重點。
是「你」給的。
就這麼簡單。
因為買菜,你錯過了去圖書館的時間。
你感到空虛?為什麼?是你自己覺得到Haymarket買菜比較便宜的,所以你寧願花這一個時間,到遠處買菜,再大老遠背著一推菜回家。做這些事情的價值和意義,都是你自己給的,如果你覺得圖書館比較重要但是你還是去買菜,那我就真的不懂為什麼你要背道而馳?
所以,大部份的人的問題應該還是在於「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回家的路上,提著非常重但是很便宜的蘆筍(八大綑三塊錢!),突然想通了某些事。有明確目標、又果斷的人,似乎做起任何事情都可以勇往直前。
我知道有些人會跟我一樣,常常拿別人來當擋箭牌,例如說,我其實很想做我自己的事情,但是朋友邀約,覺得不去真的很不好意思,她/他一定會很失望......等等。
OK,如果他/她是你的好朋友,他會理解的。
如果他不是你的好朋友,那你為何想要去?
你真的認為對方會因為你沒有出現而大大失望然後痛苦萬分嗎?Well,我不能說沒有這個機會,但是如果他真的非你出現不可,她會自己來找你,不是嗎?
如果她沒有來找你,那也是她的選擇,不是嗎?她都已經選擇了,你在那邊庸人自擾幫別人擔心什麼?
這些自我辯證總是要來來回回出現好幾遍,尤其是身在海外的時候。
你想要進步,你想要比從前更堅強,你想要比從前更懂得怎麼樣去處理這些問題,但是,令人驚訝和有點失望的是,好像常常還是很容易回到原點。
或許,「比較」,並不是成長進步的唯一途徑,我想。
你真的想要讀書嗎?我常常疏離的問自己。
你真的想要聽音樂嗎?你真的這麼樂於分享你的想法和感受嗎?
這背後到底需要什麼?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嗎?可是這虛擬的世界多麼不可靠,多麼充滿幻覺。
如果閱讀,感受,聆聽,欣賞,沈澱都只是為了自己,那又怎麼會有空虛的感覺?又怎麼會有進度可言?
因為你今天沒有聽完舒伯特的音樂,你可以明天聽。
明天你忘記了,你可以一個月之後聽,你想聽的時候再聽就可以,沒有什麼我這一個月要聽完這回事。
如果你這輩子都沒有聽過舒伯特哩?哪有什麼關係哩?
是啊,到底不知道希臘悲劇,不知道宇宙大爆炸,不知道怎麼泡咖啡,有什麼關係?
學習的背後到底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證明、競爭還是比較?
這些瓦拉納西的孩子們,她們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們討論的事情。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你說他們虧大了,是嗎?我總覺得當我們用一種自以為較高的姿態來作評論的時候,我們才虧大了。
因為他們的出發點好簡單。我這裡講的「簡單」,並沒有讚嘆或者是比較棒的意思。我覺得,反而是這份簡單,讓互動的剎那變得比較真實。
當然,就只有那「剎那」。因為你離開他們視線之後,可能馬上又有下一批日本遊客出現,可能媽媽要她們進去廚房打掃,你在他們身上的影響和作用和印象在那真實的剎那之後,可以隨時消失殆盡。
我稱之為「背叛」。但我這裡的背叛,也沒有負面的意思。
他興奮且主導性很強的把我拉到一旁,要求我幫他拍一系列的個人寫真集。
這些Pose都是他自己研發出來的,煞有其事。
他拿出一張已經有點溼掉的紋身貼紙,亮給我看。我這才會意過來,原來他們每人肩膀上面的亮亮貼紙是怎麼回事。小帥哥發號施令,要求某一位女生去雜貨店多拿幾張過來。
這群孩子簇擁到我身邊,迫不及待地介紹每一張貼紙上面的圖案。小帥哥拿起一張貼紙,壓在我的肩膀上,心急地摩擦生熱,讓貼紙度到我的皮膚上。
小女孩兒們也人手一張,試著佈置我的雙臂。他們的手好小,即便心急如焚,這急促的摩擦感覺起來還是輕柔無比。小帥哥失敗了,他很沮喪,馬上湊到快成功的女孩兒身邊,接手她們技術高超的紋身技術。
我的雙臂,印上了五張亮晶晶的紋身貼紙。我變成了他們的一員,我們一起把手臂的衣袖撩起,大家一起合影。因為這些貼紙,我們有那短暫的瞬間,好像也成了一家人。
小帥哥偷偷地塞了兩張完好如初的貼紙,到我的手裡。但是由於女孩兒趨於興奮,直拉著我不放,他細心的將貼紙塞進去我的側背包裡面。
同行的友人提醒我,小心包包的東西被偷。
我突然間從某個虛幻的平行宇宙降回人間。我知道旅行小心安全是非常重要的,但卻也為這提心吊膽的謹慎感到哀悼。它,霎時讓我們彼此間的距離拉遠。
我直盯著包包。小男孩早就遠離它了。他跟我借蔡小奉去玩。我把小奉交給了他。
「他會不會拿了小奉就跑遠了?」我閃過念頭。
是的,我離他越來越遠了。我的思想成了我對他的背叛。
他搞不清楚照片和攝影的差別,一直堅持用攝影模式來拍照。
我試圖跟他解釋,但是他似乎擔心我會拿回小奉,執意繼續拍攝。
每一個他拍攝的「照片」都只有持續一到兩秒。他的世界的視野跟我的很不一樣。他眼中的世界的高度、角度都和我想的不一樣。對於這種透過照片來感受另一個人對世界的觀感的過程,我感到新奇。
他當然沒有偷走我的小奉。
我當然最終還是要離開。
我陪著他們走到那一家雜貨店,小女孩們熟練地幫忙清理地板上的垃圾,最小的女孩坐到一位奶奶的腿上。我們拍攝團隊準備離開該巷弄。
我有點害怕盯著這些孩子們,因為我害怕她/他們會像陌生人般用銅鈴般的雙眼,空洞地目送我離開。
我甚至怕他們對我的離去無感。
是的,他們沒有看我一眼。
這是真實剎那後的一刀背叛。
然而,回到臺灣的我,在整理背包的時候,竟然順手將那兩張紋身貼紙,丟到房間的小垃圾桶裡。
誰才是這個世界最大的叛徒呢?我問。即便在這幾張迷濛雙眼的背後,也找不到答案的。
觀河聽水 渡人自渡 人生無常 一夢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