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旅程，謝謝有這麼多人的保護，還有這麼多人的眷顧，還有這麼多人的「經過」。

那一天下午，和印度女孩的談話，讓我正視了什麼才是跟自己相處。
今天下午和巴西女孩的排戲，讓我知道原來人有這麼多種。
今天晚上的宿舍派對，讓我了解硬是要證明什麼，就越不能證明什麼。

------
阿希在昨晚的派對結束之後，堅持又要送巴西女孩回家。
是的，走回家，然後他自己才回家。

巴西女孩Ligia問他：「那誰要陪你走回家？」
阿希：「我自己走回家就可以了。」

「為什麼？」
「什麼意思？」
「為什麼你要陪別人走回家，你就自己回家就好了啊？」
「喔，我陪你走回家不是因為你是女生，我也陪男性朋友走回家。」
「所以呢？那又怎樣？」
「我只是想說或許陪妳走回家回比較安全，畢竟這麼晚了。」
「不不不，我自己就可以回家，而且，我自己要替自己的安危負責，不是你，你沒有這個義務。」
「但是我想。」
「可是我覺得不用，我覺得你要對自己好一點。」


這是今天我跟Ligia排戲的時候，她跟我說的。

我問她，妳難道不會有至少一點點覺得溫暖的感謝嗎？
她想都不想就搖搖頭。

「為什麼？這樣的舉動不是很貼心嗎？他只是擔心妳有沒有安危而已。」
「不不不，我覺得Aris（就是阿希）只是一味地想要幫別人做什麼做那個，但是這個世界不是這樣運作的。」

她睜著亮閃閃的眼睛堅定地說：「每一個人都要最愛最愛自己，我才不會喜歡或欣賞一個不愛自己的人。」

「他這樣做並不代表他不愛自己吧？他只是想要多關心一下身邊的人。」
「對，但是他這樣做是為什麼？他只是因為社會教他要當一個好人，對人客氣體貼，所以當他對人好的時候，他自己覺得自己做了好的事情，然後覺得舒服，這真的是狗屁不通。」

原本只是一個單純的「陪走」事件，在Ligia的眼中是這麼強烈的反應。

我突然想到自己之前的文章，要先懂得愛自己，才知道怎麼愛別人。
我因為跟大家還不熟，我不知道阿希到底怎麼想，也不知道Ligia為什麼會這樣想，但是下午的談話，總讓我單面思考的神經為之一振。

-----------

印度女孩。

她在我獨自練習發聲的時候，闖了進來。
「我沒有打擾到你吧？Pao？」
「喔，沒有，希望你不要覺得我發聲很吵就好。」（天啊我怎麼這麼假？）

然後我就在教室慢慢繼續發聲，但是尷尬地意識到她在教室的一邊。

我忘記誰先打開話匣子。


「你覺得我打擾到你了，不是嗎？」
「什麼？」（驚）
「你在發聲的時候，我注意到你的不自在，你沒有說話，但是我知道，於是我想，我應該要喝完水就離開，還是我邀請你一起加入我。」


她邀請我加入她的練習。

「我覺得你的表演很棒。」
「喔，謝謝。」
「你知道嗎，告訴你實話，全班都覺得憑什麼你可以在這個班上，他們都低估你了，但是你自己證明了為什麼你可以在這裡的理由。」

我沈默，對於這麼直接的陳述我有點招架不住。


「你知道我怎麼看你的嗎？」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班上的國際學生，每次上課都主動坐在教室的邊邊？」
「嗯。」（但是這是我的習慣，在台大也是這樣，都坐最邊邊）
「Aris（就是阿希）試圖要跟每一個人都很好；Marie（美國俏妞）則和Matt（美國基督男）黏在一起；Ligia參加很多Party，我，你，大部分都是一個人，我們沒有跟其他人下課就黏在一起聊天吃飯，也沒有太努力打入群體。」


我很少被人這麼直接當面的剖析，只是吞了一口水，靜靜聽。

「我覺得你自己一個人有兩個原因，第一，你比較害羞，第二，你覺得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有猜對嗎？」

我其實真的不知道怎麼應對，但是她讓我很有安全感，我就點點頭。

「我兩年前就申請到這個課程，但是我沒有來唸，因為我沒有錢；所以我工作了兩年，今年初又再參加了甄選，申請過了，終於可以如願進來讀書。我沒有任何戲劇的背景；我很珍惜在這邊的每一天，但是我其實連下一個禮拜的生活費都還不知道在哪裡。」

我心想，原來這個班上，還是有生活辛苦的人。

「所以我不會浪費時間在任何我覺得沒有必要的事情上面；因為我知道我永遠不會是Kyla（派對女孩）的朋友，我永遠不會是某一群人的朋友，我對他們討論的話題沒有興趣，也沒有錢去參加什麼多餘的活動，我希望可以多花一點時間，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表演者。我們沒有時間了。這裡有這麼多的資源，我不明白為什麼要花這麼多時間社交。」
「可是，劇場就是大家合作的藝術，我常在想，如果我不趁平常就跟大家慢慢變熟，難道進劇場之後才開始學習溝通嗎？」

換她沒說話。

「其實，」我開口說話了。「我獨處的時候並不舒服。」
「為什麼？」
「因為我很在意別人眼光。我其實有時候只是假裝自己在做一件事情而已。」

天，我竟然對她這麼誠實。

「我問你，剛剛我進來之前，你自己一個人練習的時候，你覺得自在嗎？」
「嗯，當然。」
「那我進來之後，對你為什麼會有影響？你不是很自在嗎？」
「對，可是我就會想要讓妳不要因為我練唱就什麼事都不敢做。」
「如果我不舒服，我自己會離開，或者是像現在，邀請你加入我。你為什麼要擔心這麼多？我的意思是，如果可以記住這種獨處時候的自在，你就有本事面對任何時候的獨處，因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是嗎？我只是一個不重要的人而已。」
「是...這樣嗎？」
「是，我們所有人都只是過客，你沒有辦法解決或影響別人的感受，我們都應該要學會怎麼獨處，而不是盲從追求多數人做的事情。」


一位工友走進，他要關門。我對於這個愉快的談話顯然意猶未盡。

「所以，Pao，你現在要去哪裡？」
「呃，看你要去哪裡？我都可以。」
「你想要做什麼？」
「呃，你要到圖書館的話，那我就先回家，如果你不去，我們可以找一個地方--」
「你『想』要什麼？」

她細柔的聲音打斷我。

我震懾著。

因為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她用神祕的印度眼盯著我笑。

「我...想要吃飯。」
「那就去吃飯！去！掰掰！」

她笑著轉身，走進圖書館，沒有回頭。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中想著，是阿，就這麼簡單？嗎？

我轉身，輕快地走出系館。

是，就這麼簡單。

---------------------

晚上的派對。
同樣地，一群母語都是中文的同胞先聚在一起。

在以前，我會覺得不上進。
在以前，我會覺得幹嘛要一群台灣人或中國人聚在一起。到國外就是要交外國朋友。
我覺得跟自己人在一起很沒有進步，跟外國人講話好像可以證明什麼。
我覺得沒有跟外國人社交的能力很沒出息，花錢出國不是讓你跟台灣中國人黏在一起的。

今天晚上，我沒有讓這些思緒打亂我自己。
因為我發現從前的我實在是太愚蠢。

就只是單純地談話，你找到你可以談話的人，你們聊天，然後聊得愉快，回房睡覺。
如果這種單純的事情都要想這麼多，才真的是笨蛋。
如果這種單純的事情都要這麼政治地判斷還有期待，才真的是智障。

「你『想』要做什麼？」

我想要證明什麼？
當我不想要證明什麼的時候，我發現，事情變得單純多了。

今晚，我就是和幾個人有了愉快的談話，我們談了老莊，談經濟學，還有一些生活資訊，我開了一點玩笑，讓大家開心。

用中文。

今晚。

我很愉快。

--------------

這三件事情，接二連三的發生。
我覺得冥冥之中，要告訴我些什麼。

到底，這個二十六年的虛榮是什麼？
到底，這個二十六年的軀殼可以敗壞迂腐到什麼程度？
到底，這個二十六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如果你知道你自己值得一個更快樂的短暫人生的話，


你會怎麼做。
你想，要怎麼做。
喔天，寶貝Pao，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沒有人會歧視你，沒有人會看低你，也沒有人會取笑你，沒有沒有，你要快樂一點，你要學著沒有負擔，重新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沒有虧待你；但是你也不要用罪人的心態取悅它。


集氣。
呼吸。

活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