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怎麼下筆呢。

幾分鐘會有一台車呼嘯而過的大馬路，半夜四點，我穿著一身的白，望著電腦螢幕。想著，我該寫些什麼。

是啊，半夜四點，負責排班的我，思索過後很快的分出群組，兒子一組，女兒媳婦一組，孫子一組，早班下午班晚班夜班各六個小時，分時段與任務重點，切割的，是對你的最後陪伴。

而我，眼見著你從救護車上下來靠手動幫浦讓胸口起伏的我，幫你帶金戒指還有穿鞋的我，找空檔去買白衣白褲幫大家張羅尺寸大小的我，想著前段時間曾有過的堅持，「什麼叫做一樓東西太多？就算急診也要送回家，怎麼可能留阿公一個人在醫院。….」

我有些難過。沒有太多也有太多的心理準備。
當然也哭。
還有些置身事外的望著某些節奏。
本應該很莊嚴肅穆的氣氛下藏不住隱隱鬧劇的氛圍。
很複雜的，我沉浸又跳脫在哀傷的情緒中。

一直到某個終於有人想起來還有我們的儀式。

我趁著幫你帶戒指的機會摸了摸你還有些餘溫的手，依舊是那柔軟熟悉的觸感。

那個瞬間，我突然意會到這會是最後一次，我和你之間，不得不的人生告別。

後來我用摸過你的手的我的手抹去了眼淚，想著是你，要我別哭。

你離開的第一個晚上，全部的人都輪流回去休息了，有一段時間只剩我一個人靜靜守候著，你在屋裡，吹著冷氣聽著佛號，清香裊裊，你的長孫女我在搭著棚子的騎樓下，撥弄靠著延長線呼吸的筆電，又究竟想留下或捕捉什麼。






能多什麼？能少什麼？能給什麼？能捨什麼？

生死課題。


只有前進沒有後退的一輩子，就只有一輩子。

每種關係都是一種緣分，結下了，還清了。

拿捏得剛剛好，躲不了也不用逃。



生與死都不可怕。

可怕的是不懂得生又太輕易死。

又或者，可怕的是皮囊裡被七情六慾刻畫的密密麻麻的心。

一鞭一鞭的，一遍一遍的 ，抽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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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安祥的面容一如生前，不知道是錯覺嗎？我總覺得阿公的臉上閃著淡淡的亮光。

想著T對我說的離苦得樂，內心稍微有了安慰與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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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很重要的入殮儀式。我們一群人翻著禮儀公司給的目錄，開始挑起阿公要住的房子。「要挑大一點的。」「很大阿嬤打掃起來會很累耶。」「有佣人啦~」「不要三層啦，爬樓梯很累，我們以後也可以去住啊。」「那房間要很多喔...」「要汽車啦」「阿公不會開車啦~」「這有司機啦」「摩托車啦，阿公一定要摩托車。」「要麻將啦」「還要牌腳，不然三缺一怎麼辦？」「飯桌上的菜要有魚，阿公一定要吃魚。」「要卡拉OK啦」「還有卡帶」「日本的，日本歌的卡帶」「大台一點」「啊，要魚竿啦，阿公很愛釣魚耶！」「那要不要燒魚給他釣？」「阿公很會游泳」「對啊，我們是澎湖人耶，都在觀音亭游泳啊~」「一定要弄個辦公室。」「有電視嗎？阿公要看股票。」「算盤算盤，阿公看股票一定要有算盤。」「對對對，阿公不喜歡計算機，一定要算盤。」「那日曆紙呢？阿公都用日曆紙做筆記啊。」七嘴八舌的，我們張羅著。就連大人特別交代什麼的，我們也偶而理直氣壯的回答「阿公一定會說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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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享壽九十三歲。在中國人的習俗上算是喜喪，就連公祭時的佈置也可以用粉色系的，花材的部分我們則是挑了白色的香水百合、粉紅玫瑰和粉紅太陽菊的組合加以搭配。爸爸說訃聞雖然能用紅色，不過低調一點好些，選粉紅色的就好了。一場人生最後的儀式，有很多很多的決定要下，小到就連謝禮毛巾的樣式也得挑選，做主的全是後輩子孫，我提醒著公祭佈置時要挑的照片一定要半身的，不然用大頭照彩色輸出整個放大會有些奇怪，不大懂卻也忙著校正著訃聞上的每個字.....想著還有沒有時間製作一片阿公的照片集錦紀念CD....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懷念著。我們的阿公彷彿就在旁邊，看著我們聚在一起，高興的聊著小時候的事情。哪年哪次的暑假和阿公回澎湖去玩..怎樣又怎樣了...。很多時候我們會笑，然後我會想到阿公的臉，那個越老越不像小時候記憶中嚴肅阿公的阿公的慈祥笑臉，那個會把手指攤開對大家說，我有六個孫子三個孫女二個外孫女，充滿炫耀神情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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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公。何勇根先生。

胼手胝足的，打下一片江山。

留下的不是物質，而是他並行不悖的數十年身教。這幾天，偶而回憶起小時候，關於阿公那些.....不甜美的，有點害怕的，權威的，疏離的，泛黃記憶。

阿公是一個很小氣的人，在這好像應該修詞成很節儉。就連媽媽煮紫菜蛋花湯放了太多的紫菜，也可以讓他生氣的拍桌罵人，還是連串的三字經那種。他的白色汗衫洗的很乾淨，不過上面總是破了不只一個洞，毛巾也大概是這樣的狀況。還有用衛生紙，不能一次抽好幾張，要折了用再折了用再折了用。阿公家什麼東西都好像用不壞，因為他很珍惜，很多東西一用就是好幾十年。

阿公吃東西不會剩下來，慢慢的也要吃光光，手有時候抖阿抖的。阿公應該還算有錢？我只記得他很會玩股票，數字觀念好到不行，幾年前開刀住院在長庚單人病房中大發脾氣，原因是他要看盤，大家都想要他多休息，可是礙於血壓飆高只好打開電視，阿公不氣了，很認真看著。後來，在我們不斷解釋那個麻醉機器的用途與收費模式後，阿公才能接受感到疼痛時可以按一下會釋放麻藥的按鈕，阿公以為，每按一次都要收錢，所以他很堅持的一直說不痛不痛。阿公有很多剪報，他會把報紙上好吃的東西介紹給剪下來。

阿公不大會說國語，所以我們溝通起來總是會見到我努力擠出很爛的台語。阿公會和我說他年輕時打拼的故事和做生意的道理。阿公很愛唱卡拉OK，也愛爬山游泳釣魚，去過世界上很多地方旅遊。阿公都是看NHK的新聞，世界大事難不了他。

阿公會和我們握握手，如果我們去看他，他會很高興的笑著說謝謝。想到這，我突然難過的啜泣起來。意識到，原來從出社會自己懂得賺錢之後每年團圓夜都能領的唯一一包紅包...再也不會有人發給我了。還有，阿公，你看到了阿嬤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