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連帆 第二章 潮打空城寂寞回

19.東方蒼龍朝雲闕

闖軍尾著沙塵暴而來，倒似百萬人馬踢蕩起半天黃雲的模樣。鳳陽府總督高斗光聞訊觳觫股慄，一邊遣人飛報上京求援，一邊緊閉城門，一任難民如潮四面湧動，一批過了一批又來。是夜，玄一道人潛入城裡，連闖數家鑣局武館才將一十八般兵器偷了個全。陳永華日間與沈世官過招，入夜則隨玄一道人騰身跳踉在城牆堞垛之間；起時全憑玄一道人垂根長繩，繫在腰間搖蕩擺晃，漸而十數日光景，輕功身法已頗得旨要，十來丈高的牆，手攀腳蹬也可上得了。

這夜，又潛入城裡富室人家尋找吃食。兩人縱身飛跑在黑瓦片上，陳永華提氣邁步尋思才幾日光景，這城裡人家的瓦片也不知叫他踩損了多少。今兒個，直竄過數間屋，卻一片瓦也無破損，心下喜得狠了，不覺朗笑出聲。朗笑聲裡，刺入刮鍋般尖銳的獸類嚎叫，初時一兩處，漸而四下裡都傳來。兩人縱身下得地面，張眼望窗縫一覷，都呆住了。

卻原來城裡人家，至今糧食短缺，尋著貓兒、狗兒投入置了石灰的瓦缸裡，澆灌熱水。那些個貓犬，慘叫聲裡仆縱騰跳，身上的毛叫灰氣一蝕盡褪了去。兩人瞧著驚訝不已，那些個貓犬遽遭此變全身氣血都在驚駭之際，流聚於臟腑；片晌提出，毫毛無存通體雪白晶瑩。陳永華不忍再看，四面一張，這宅第四落四進，也有亭台也有樓閣，是個殷富。如此，則城裡大半人家都在餓肚子了。兩人正待離開，卻見一個月洞門中白乎乎兩個物事飄移般過來。

來到近前卻是白鬚白髮白衣一個老翁，尾隨一個白衣童子，朝他二人望了一眼，繼續足不著地般行過。那童子仰臉望老翁問道：「爺！這處人家吾們居停了數十載，一向相安，何以今夜遽去？」老翁輕聲叱道：「向來是圖著他家門風禮義，有書卷氣又不傖俗！你道吾輩是好相與的？清氣能養靈命，濁氣一侵則前功盡棄矣！今遭捕食貓犬，難保明日不烹人裹腹，還留此地作甚？」

那老翁細聲細氣說到這裡，回頭指著陳永華與玄一道人對小童道：「就說這兩人吧！根底頗正，卻習練得一身邪不邪正不正，正邪之分際吾輩當深刻明白，稍稍不慎則粉身碎骨往而不復矣！」那小童定睛一覷驚聲駭道：「是個道士？爺平素對此輩敬鬼神而遠之，今日卻不懼他！」那老翁慨嘆一聲：「今番他性靈蒙晦，祟鬼尚可欺之，吾懼他何？若在往時，避之猶恐不及！」話聲未落，兩團白乎乎的身影飄過牆去。玄一道人心裡一惘，喃喃只是唸道：「孰為正？孰為邪？今日狐尚不懼我，我練功入魔否？」

玄一道人一驚，振衣過牆追去。陳永華落身牆外，見玄一道人追風掣電般欺近老少兩狐，遠遠已在十丈開外，老狐與玄一道人叨叨絮絮說著話。陳永華幾個騰躍，來到近前，則兩團白乎乎的身影已化成輕煙薄霧，倏忽散去。四下闌寂裡隨話聲飄來一卷薄冊：「尚祈來日道成，對吾輩手下留情！」玄一道人接過那卷薄冊，看了一會兒，收入懷裡去，沉吟良久對陳永華道：「為師不日當上九華山，閉關靜修，倘使過得此劫你我師徒或尚有重逢之日。」陳永華聞言，，神意索漠：「是否『天地同爐』修習不得法嘛？」玄一道人捋了捋黑髯：「眼下你卻不妨，只須逐日導氣歸元不叫男女情欲騷擾元神，尋得十劍，陰陽兩道真氣便可圓融調和。十劍劍身鐫刻有二十八星宿運氣法門，那老狐當日曾在潯陽江上與潘雲亭、容若玉兩人交遊，算算至今兩百餘載。也是緣法，今日得遇，貽我此書。」

玄一道人說到此處，取出懷中書，藍絹封帙，墨黑八個大字非篆非隸草草虯行『二十八宿搬天大法』：「此書從未見世，不想為狐所藏，書上詳載二十八星宿運功法門。當日在揚州城，見得單鋒龍虎劍上鐫得有角宿、亢宿、氐宿；雙龍抱柱昆吾劍上鐫房宿、心宿、尾宿、箕宿參照十四經脈的排列順序；則十劍與運功法門需兩相對照，缺一不可。再得李自成所匿三劍，你即望北直隸，入內廠尋其餘五劍去。」陳永華神色恓惶：「徒兒恐怕力有不逮，師父您尋得餘劍練成這『二十八宿搬天大法』再去九華山，可好？」

兩人潛入巡撫衙門，取了些食物，翻城回到破廟。一進廟內，迎面一個淄衣老僧尪瘦骨立，翳翳月色裡只見那僧人古貌古心白髯垂胸，一臉慈悲領著沈世官趨上前來打個問訊，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老衲湛然，施主便是玄一道友？」玄一道人拱手回禮一臉粲然：「久違了！和尚還記得貧道？」湛然僧滿是狐疑神色又細看一眼：「嗯？三十年前你我洞庭湖上，同舟論道，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而今你如何還能是老模樣？」玄一道人喜孜孜執湛然僧雙手：「和尚！你我是手底下打出來的交情啊！好大緣份，今日又得重逢。來來來！你我再比劃比劃！」

一僧一道一見面正待比劃比劃，那沈世官遽然虎吼一聲，向陳永華撲來。沈世官自揚州酒樓被擒，窩居古廟半旬有餘，此時師父湛然僧尋來釋出，滿腔怒火俱迸發在這一撲。一僧一道瞧這兩個小輩一言未發先鬥了起來，言笑晏晏只是旁觀：「和尚！這後生是我新近才收入門下的弟子，調教得半旬光景，你給品評品評！」玄一道人樂呵呵撫鬚說道。只見兩個小輩，一個發招如虎縱，一個迴避似鶴舞，一個威猛一個輕靈。湛然僧只是搖頭不信：「才半旬光景能有這般內力，道友別胡弄老衲了！」。

玄一道人約略將前事說了個梗概，愀然道：「是福是禍還在未定之天….」湛然僧聞言戄然：「這『天地同爐』竟而如斯神奇！道友據此回春，可謂福緣深厚啊！來！我試試你。」蓋凡習武之人，能得功力相當的對手，可是畢生期盼；這道人先前聞老狐一番言語，心下慚沮欲往九華山閉關，現下卻見獵心喜躍躍欲試：「和尚修習易筋經，想來已有大成！」當日一僧一道在洞庭舟上，過掌百招，玄一道人道家內力『乾元功』終究稍遜湛然僧的『易筋經』一籌，端賴一路『玄牝劍法』扳回局面，心底總存著個疙瘩。


今番再度交手，玄一道人使開八式撥雲手，湛然僧也只緩緩對以羅漢拳。兩人套招也似，身形古樸半晌才過一招。間旁兩個小輩卻四處縱躍騰跳，拳風虎虎，衣衫砉砉。兩個小輩跳踉鬥著，漸感周遭風息翻湧如巨浪，連山擁來連山排去。一僧一道開始挪移腳步，企圖卸去對方隨手揮來的千鈞掌力；兩個小輩罷手瞧著，身旁拳風掌力像兩道怒潮相激，訇然撞開；陳永華與沈世官一人退踞廟牆一隅，運氣與迴蕩在廟裡的強大氣流相抗，只除了運氣、瞠目、勉強呼吸而外，無暇思及其他。陳永華與沈世官心下均想：「這一僧一道說真也不過是三十年前有過絲髮恩怨，怎地這一交手直如毀天滅地也似。」

玄一道人這一番施展，大呼酣暢。那湛然僧心下駭然：「莫要我這數十年修為的易筋經神功也拾奪他不下。」奮發起精神，全力施為，一招翻江倒海運起全身功力雙掌推出；玄一道人喜道：「來的好！」雙掌金書鐵卷抵住，壞就壞在這道人生性天真，有個念舊的脾氣，只使動八成功力，以期為雙方留個撒手的餘地。湛然僧雙掌推出，掌力看似剛正純厚實則虛實吞吐，賣弄著機巧，一僧一道四掌甫交，湛然僧一掌微縮佯裝力盡，玄一道人正待撤掌湛然僧趁機奮擊，翻江倒海一經使動真個如狂濤怒湍，玄一道人『登登登』退得三步，嘔出三口鮮血，心下兀自不解：「咦！和尚使詐！」臉色如金，陳永華撲過去扶住，惶惶然喚：「師父！」

湛然僧一擊得手，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這時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傳了進來：「玄一老道！咱家今日了了你的賬！」翳翳月色裡，廟中突地多了一人，看是個『白靴校蔚』。玄一道人遭了湛然僧這全力一擊，委頓欲斃。那白靴校蔚話聲未落，白影一閃舉劍刺來。

陳永華無暇細想，跨步護在前頭，來人使劍快逾閃電，眼見的即將穿胸而過；玄一道人一手扯過陳永華一手搭上寒芒流漾的劍身，身形手法說不出的玄妙幻奇。那一劍也著實快，玄一道人出手如蛇蜿蜒，長臂欲奪，不意劍芒著手寒冽，生生在他虎口至肘關節處劃出了長長一道口子來。玄一道人攬住陳永華，身形一彎一拐，竟在不可能避得開的眨眼間竄出古廟門外。卻見偌大廟埕上密密圍著一圈錦衣衛，人人手上持著雪晃晃一把單刀。

玄一道人點穴止了血，心下駭然：「這是何人？竟而能劍氣傷人？手中那柄劍定然不是凡物！」湛然僧更是怏悒不解：「這道人分明結結實實捱了我兩掌翻江倒海，怎麼還能有此能耐！」隨即白靴校尉長劍又尾隨而至。玄一道人餘著一手曼旋起身形盡避著那一尾青蛇也似的劍氣，卻見這人身著職司太監服色一張白臉龐上錯錯落落著瘢點疙瘩，嘴角冷哂透著股說不出的陰森，出聲喝問：「來者何人？」那白靴校尉寒著聲音道：「讓你做個明白鬼，本座錦衣衛鎮撫司曹化淳，今遭讓你血祭青萍劍，也不枉為人這一遭了。」嘴上說著，手中劍卻更施為得緊，那劍氣橫一道豎一道，碧森森如鬼火，清冷冷像飛霜，映臉生寒。玄一道人心下暗忖：「這閹豎修為不在馬吉翔之下啊！」

玄一道人適才中了湛然僧兩掌，隨及依著『二十八宿搬天大法』所載東方蒼龍七宿法門以陽勁運行『坤地』陰勁運行『乾天』各六陰六陽衝激手太陰肺經少商、魚際、太淵、經渠、尺澤；再轉『離火』、『坎水』各四分陽二分陰、四分陰二分陽貫通手陽明太腸經商陽、二間、三間、合谷、陽溪、曲池諸穴。角宿、亢宿、氐宿、房宿、心宿、尾宿、箕宿，這七顆星斗作龍形排列，此功法變化神行猶如蒼龍，稍閃騰挪極盡巧絕妙絕。只是此時受傷既重，這巧絕妙絕殊不相類，倒似蒼龍游在淺水灘般的蛇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