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連帆 第二章 潮打空城寂寞回

17.荒村古廟

沈世官驚噫道：「嗄？….」心下著惱：「技不如人，呵壁問天徒呼負負罷了！為今之計，先制了這個雛兒，或可脅那老道就範。」陳永華一揖手：「失禮了！」沈世官哼得一聲，拳風虎虎使開「羅漢手」。玄一道人早在一個更次前便喚醒陳永華，叫到廟外土埕上為他解說白打技擊訣竅：「拳打不知，是迅雷不及掩耳，所謂不招不架，只是一下，犯了招架，就有十下。」陳永華果然聰穎過人：「師父的意思是，先發制人咯！」玄一道人一面以一百七十三手少林拳讓陳永華練招一面細細叮囑：「羅漢手原只十八招，後經大師白玉峰、覺遠、李叟等人，精心創制，又發展到一百七十三手。少林武功有『拳打臥牛之地』的說法。以剛爲主，剛中有柔，剛柔相濟。所謂拳打一條線。手、眼、身、法、步，均有嚴格的要求。為師也僅知皮毛未窺精奧，將就著練練….」。

沈世官一出手果然是正宗少林拳路數。手法曲而不撓，拳影錯落滾出滾入。雙目圓睜審時度勢，眼到拳到。重心穩扎，淵渟嶽峙。起落進退，卻又如靈貓狡狐，縱躍迅捷。內靜外猛，守之如處女，攻之如猛虎。指上打下，聲東擊西，佯進而實退，似退而實進，虛實並用，剛柔相濟。有歌形容之『秀如貓形鬥如虎，動如閃電形如龍』玄一道人一旁掠陣忍不住讚了聲好。陳永華畢竟是個雛兒，一交手沈世官拳腳翻滾如潮。陳永華只是閃避，連騰出手來出招的機會也無。這沈世官學武十年，混元一氣功已有小成。十八般武藝都略略涉獵，，尤以這「白打」功夫浸淫最深。這一出手陳永華當然只有捱打的份，一招『黑虎偷心』搒得他連步後退，繼之以『黃鶯上架』左手擒住陳永華橫格的右臂，雙腳連踢連蹬皆中胸腹，右手以少林點穴法連點頸後風池、天柱、肩井、曲垣。

這一出手沈世官孤注一擲，十年修為勁捷精練全在『羅漢拳、擒拿手、點穴法』流金鑠石的一霎間顯露無遺，端的無有一絲絲兒花架子。由於混元一氣功才有小成，沈世官連點風池、天柱、肩井、曲垣諸穴後還待出勁封住這一路穴道，豈料陳永華體內的『陰陽真氣』應力而生，諸穴栗起，反震得沈世官斜裡跌出。陳永華體內的『陰陽真氣』得之於玄一道人四十載修為，加上『天地同爐』神功實是發千古未有之奇，因此上沈世官勤修苦練了十年的佛家內功稍遜了一籌。

陳永華一股勁兒搒開沈世官後，連翩使開八式撥雲手。沈世官卻經驗老到，東使一招羅漢拳、小洪拳、大洪拳、昭陽拳，西使一式連環拳、五虎拳、伏虎拳、黑虎拳、花樣繁多目不暇給。玄一道人捋鬚微笑看著，這個修靜數十載的老者這時竟如得了個好玩物事的孩童一般，很滿意很饒趣地看著這個不可多得的徒弟，心下贊到：「嘿！大才槃槃啊！」八式撥雲手對付著使了三十回合後，沈世官以少林擒拿手反剪過陳永華雙臂，扣住腕脈，舉掌擱在陳永華頭頂心百會穴上。陳永華一介儒生，平素裡身不跨馬射不穿札，數日光景雖有連番奇遇，但終究是個血肉之軀，又長途騎馬，又使劍耍拳。雖骨氣硬，無有噢噢咻咻地呼痛，然則已是全身無處不疼。尤以這沈世官功夫扎實，拳腳堅硬，迎迓之際更見辛苦。

沈世官以陳永華相脅玄一道人：「你也耍弄得我盡夠了，放了我去，如若不然，則同歸於盡而已….」沈世官一句話說到這，玄一道人也不答他晃身到陳永華身前，輕輕一掌按向胸口。兩人內力同出一門，一經引導勢不可當。由來師父傳徒從無有人如玄一道人這般不按理路，不循規章者。玄一道人忖度兩成功力以陳永華此時的修為應該還禁得住，無暇多想就舉掌出手。沈世官右掌拍向陳永華百會穴時，正逢著兩人內力交聚龍虎會合；一著手但覺氣悶神眩，陳永華藉力使力，一成功力反震沈世官飛身望後跌，霍然聲響壓垮了一張供桌。另一成功力沛然激蕩在胸口，不及收納丹田，嘔出一大口鮮血，耳中嗡然一聲巨響暈了過去。

陳永華實是福大命大兼之天賦異稟，否則讓玄一道人這麼一掏弄不死也殘。玄一道人扶過他，一盞茶功夫運氣幫他療傷畢。悠悠醒來，玄一道人命他打坐吐納。在沈世官身上補點了幾指：「復甫，你好生在這兒用功。為師翻城去尋些藥物，即回。」陳永華應然諾，玄一道人上馬，『噠』的一聲叱馬去了。陳永華運氣一周天，但覺神清氣朗，飄飄然的很是奇妙。他不知這一番又得了玄一道人一成功力，此時的他較之尋常習練內功者十年有過。當下架腿伸拳使著撥雲手，一口氣八招連連綿綿竟使之不盡。心下豁然明白，這撥雲手八式一經融會貫通實是圓轉如意，有若江河滔滔，茫無涯際；有若陰陽太極，相生相應，無有窮極。

撥雲手八式，實不適合初學者。這路武功含括梯雲縱的輕身功法、武當長拳、沾衣十八跌、乾元掌、太乙五行拳、太乙火龍掌、龍化拳、太和拳、小錦絲擒拿手、點穴法以及玄牝劍的劍意；第一式『輕袍緩帶』專剋拋射兵器：弓、弩、箭、矢、銃。

第二式『袖攏煙霞』專剋暗器：飛劍、飛刀、飛鏢、鏢刀、梅花針、飛針、飛刺、飛鉈、飛抓、飛鐃、梅花袖箭、袖筒箭、摔手箭、花裝弩、踏弩、袖弩、袖圈、袖蛋、彈弓、飛蝗石、鐵蓮花、鐵鴛鴦、如意珠、鐵拳、龍鬚鉤、繩鏢、羅漢錢、噴筒、龍吒、梅吒。

第三式『弱柳拂風』專剋短兵器：劍、刀、鞭、金間、鉤、鐮、錘、鏈、尺、拐、哨子棍、環(圈)、輪。

第四式『深澗汲泉』專剋拳、掌、擒拿手。

第五式『飛觴攬月』專剋軟兵器：流星鎚、綿繩套索、長鞭。

第六式『雲出無心』專剋奇門兵刃：三尖兩刃刀、橛、點穴針、扭子、匕首、鴛鴦鉞、 三節棍、盾牌、判官筆、狀元筆、陰陽銳、鐵尺。

第七式『枕流漱石』專剋長兵器：戈、矛、槍、棍、棒、撾、殳、杵、桿、杖、鈀、把頭、 鏟、斧、鉞、戟、槊、叉、钂、鉤、大刀、朳、大鐮。

第八式『濯足浣花』則用於對敵內力比拼。這也只是概略來說，若真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則八式渾然一式，無招無式為其大成，浸浸然已得太極意矣。這當下陳永華當然不懂得這些，就算玄一道人也只是領悟得五成罷了。付注：【很多人把太極拳、形意拳、八卦掌，甚至八極拳都歸作武當拳，這恐怕有待商榷。近年發掘整理出的一些據說是源於武當的拳法，也存有不少爭議。只是武當派師傳心法的理路源自太極則無庸置疑。】

陳永華真氣沛然流轉，陶陶然舞動身形，縱高竄低演練撥雲手。天色漸明晨光微熙中汗流浹背，末了一聲長嘯振衣起，那嘯聲真的是清朗跌蕩，雖說不上穿雲裂石可也懾人心魄。這時刻陳永華歡喜無比，拊手樂道：「太好了！太好了！」卻聽得身後傳了個清脆暉亮的聲音訕笑道：「好你個不識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花拳繡腿罷了，瞧你樂得！」

陳永華臉上一紅，赧然回頭瞧去，見一少年頭戴方巾身穿玉色夾紗直裰，腳下珠履，那形容樣貌分明清晰可又瞧著朦朧，好似周身攏著一襲薄霧相似；身後跟著個走堂的，捧著個裝了兩壺酒四個碟子的食盒，一臉怨恚想是一侵早被迫差使了來。陳永華直瞧得獃了，世間竟有如此圖畫裡描摹的人物。半晌，陳永華自己覺得失禮，赧然作揖囁嚅道：「兄….台見笑….了！」說完呿著嘴。那人噗嗤聲笑：「好說！」展開白紙詩扇，故作閒逸地搖著。朝那走堂的呶呶嘴說：「擱在那棵大椎樹下去吧！」走堂的在廟左椎樹下鋪了一方氈條，將酒食擱在上頭，取了銀子去。

那少年研究好玩物事般，瞧著陳永華又笑說：「嗄！我瞧你不是資質佳，而是運氣好。被玄一那老道胡整了幾日，竟然不死，這可真奇了！」陳永華開始有些著惱，可又不好發作：「不才自知庸劣，可你若再對吾師出言不遜，休怪在下無禮！」那少年嘎嘎輕笑：「玄一道人功夫也還將就可以，卻算不上是頂高明。你這人挺逗哏的，別惱，請你喝酒唄！」說著大大施了一禮。攜了陳永華去坐椎樹下氈條上坐。陳永華拱手問：「不知閣下怎麼稱呼，在下姓陳名永華….」那少年淘氣的模樣說：「在上我，姓溥名璧，字問之。在下你啊！姓陳名永華字復甫，家住福州府同安縣唄！」

陳永華好生驚訝：「怎的，兄台竟識得我？」那少年溥璧又捉弄他道：「數日來復甫兄，大名傳遍江浙，好傳奇呢！一個書生夥同個賊道，從應天府到揚州城連日來內廠拿駕帖快騎緝拿，大大出名著。」執兩壺酒，先呷了一口遞與陳永華，自己傾一壺飲了一口。咂咂嘴，呸得一聲：「市賣的酒水果然濁劣，不喝也罷！」說著取箸去夾盤裡的吃食，一碟豬油餃餌、一碟鴨子肉包的燒賣、一碟鵝油穌軟香糕點、一碟水雞腿。嗤一口呸一聲：「方才那走堂的，真個是壞不過的奴才；定是惱我一侵早揪住他整治這些個東西，著意弄得這般難喫。」陳永華每樣喫一口，但覺入口還溫熱：「香噴得很呢！」那少年溥璧取笑他：「說你逗哏呢！是不？瞧你食不辨精粗，我隨手收拾都強這十倍。」陳永華瞧這少年的舉止模樣似是個驕縱任性的富家公子，冒然結交似乎不妥，可心裡偏生又有一絲兒好感。告了擾欲辭去，溥璧卻自背後取出個笛套來：「別忙，相逢自是有緣，願為兄台奏一曲。」那笛套織工精巧，是玄緞挑五色錦織就，繡著鴛鴦戲水圖樣。自笛套裡取出一管通體瑩白的玉笛來，陳永華再細看那管笛玉色微青，銀鑲口，紫結流蘇，蒼潤如古竹顯是流傳久遠的寶物。

溥璧低眉垂目持笛就口，噘唇吹起。笛聲起始浮浮冉冉繼而如劍鳴匣中，末了隱隱然有大漠風霜意。一曲畢溥璧輕笑問道：「有辱清聽，復甫兄是個中高明，這曲子可入得您耳？」陳永華這才如夢初醒：「馬融長笛賦中說此器起於近世出於羌中，漢張騫攜回中原，近世指得是盛唐可這玉笛怕也是前唐遺物吧！清亮若此啊！」溥璧一伸手遞過青玉笛來：「你倒識得這寶貝！」陳永華接過輕撫笛身：「好一曲梁州詞，也虧得要這玉笛才成。溥兄弟看來不似關外人氏，怎麼這曲中頗有胡地之音？」溥璧嘿的一聲感嘆道：「果然在行，教我笛子者卻是個龜茲人，你的笛兒借我瞧瞧。」

陳永華從懷裡取出笛來，溥璧接過，見那笛色澤滑潤如玄玉：「哦！是管煙竹笛？開元年間李謨得煙竹製笛，獨步當世。但全套涼州樂曲每到第十三疊總是誤入水調，尊兄可知何故？」陳永華一笑：「這管煙竹笛雖非至寶，卻也較尋常竹笛堅緻，愛惜它不想吹破了去，所以入水調。」溥璧道：「非也！這李謨沽名釣欲井蛙之輩耳！涼州樂曲清壯激越，高到極處非內力佳者莫能為之。當日李謨夜遊鏡湖遇一漁父，聞李謨吹奏此曲，頗不以為然。飄身登舟試為之奏，一時湖面濤起數疊；到第十三疊，煙竹笛應聲而裂，十指撳按處化為齎粉。那漁父自懷中取出一管玉笛，一曲奏畢，湖底游龍盤桓良久始去！」

陳永華一聽大是驚嘆：「溥兄弟年紀恐怕比我小著一歲兩歲，笛藝卻著實高明許多。佩服！佩服！」溥璧輕笑道：「隨便玩玩！」瀟灑地揮開白紙詩扇搖著，扇面隨意題著句對子『蕩蕩乾坤大，曈曈日月明』筆致雖柔曼，瞻矚卻高遠。溥璧漫口說道：「人生百歲知音難得，青玉笛請您哂納！」陳永華一聽愀然變色：「初見面，怎好生受你這重禮，萬萬不可。」溥璧嗔起眉目道：「瞧你這等書生酸腐氣，怎生行走江湖！吶！煙竹笛我要了去，成嘛？」陳永華心下茫然：「只是我無以為報啊！」溥璧這才溫言求懇：「如此！那你昆吳劍借我瞧瞧，算是報答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