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連帆 第二章 潮打空城寂寞回

16. 折楊柳

玄一道人振衣飄開，沈世官橫鞭掃來『蛇口蜂針』使勁亂搊，一根鞭兒曲迴蜿蜒，鞭稍鋼錐如影隨行追著玄一道人揕刺，一分十、十分百；鋼錐作蛇牙蜂刺 ，竟似活物一般都尋著周身大穴擣搐。玄一道人揮袖挪步，叫好道：「有點兒門道！復甫徒兒，看清楚來….第六式雲出無心！」那一襲澄鄉繭紬直裰浩然巾霎時煙水一般渙開，趨避進退也不見如何迅捷只是狀擬飄風流雲，端的幻化無方！間或出手朝蛇身一般的軟鞭上一推、一搡、一搵、一撢，雙方內力都激盪在軟鞭上，直震的沈世官虎口發麻，一個拿捏不穩，夭矯如龍蛇的鞭兒登時軟趴趴攣在地上。

沈世官出道以來未曾逢過如此對手，打點起十二萬分精神，朝箭囊裡撾來精鋼短槍。左手三把，右手三把錚然聲響，身前一展，屏開如鳳尾；縱身撲來，左手三槍「揮戈返日」猛扎猛打，氣勢險厄，打下三路；右手三槍輪指盤繞，運轉成盤飛劈碾削，使得是「紫塞飛霜」打上三路，真個是陰風森森、寒芒閃閃。玄一道人縮手入袖，大袖霍霍連擺連拂喝聲：「好功夫！第七式枕流漱石，看清楚來….」好個道人，身形如湍流泐石，水裡漂絹。陳永華與李茂春早已起身靠西邊牆角站地，陳永華趨步至玄一道人身後擬形態勢，一會兒揣摩一會兒深思，問道：「師父！這三招舉足抬手飛揚縹緲，徒兒不識得輕身法門，學不來的。」

玄一道人溫言笑道：「乖徒兒！你得了為師一成功力，也盡夠飛身騰舉得了！」一面說一面施展身手：「你試試提氣運行足陽明胃經，聚氣散入三焦再轉足厥陰肝經….匯氣入關元….」一袖對付沈世官，騰出另一手指點陳永華運行經絡：「提氣輕身、翹足上躍….」話沒說完，只聽得垮啷啷聲響瓦璫砸落，灰塵瀰漫之中酒樓屋頂破了個大洞，洩一樓板明晃晃碧幽幽春日陽光。玄一道人沒說完的話是：「挾氣制身，運轉紫車，盛則散之，散則聚之，返復坎離逍遙遊。」陳永華話聽了一半，運氣、翹足、上躍依法施為，身如離弦飛箭破瓦而出；身子出得屋頂才一驚散氣復又重重跌落，將碰著樓板伸掌擊出『砰砰』連聲，只擊得木片碎裂飛迸，這一下直如拆樓相似，看得掌櫃的不迭聲喊苦。

塵灰未落，木屑還在四處亂飛，沈世官猱身又上左手槍揮毫作筆，右手槍使開「驚虹劍」招式；玄一道人虛擋得一擋，當下指點起陳永華輕身跳躍諸般訣竅。沈世官見狀大怒：「好你個賊道，太也輕賤於人….」驚虹劍底母劍九式『藏珍、拒門、偷心、貪狼、趕蟾、追風、穿梭、望月、探海』子母連環九式生出五十七招，潑風驟雨般使開。他惱恨玄一道人貢高傲慢，卻不知這道人，武功雖然超卓實則不通世事。更不知這道人有個喜歡當眾調教徒弟的癖性，就似獻寶一般。玄一道人見他這路又是筆又是劍的路數，見獵心喜：「乖徒兒！這是驚虹劍的招式，我且引他使完，再細細與你解說…. 玉女穿梭、二郎擔山、燕子抄水….怪蟒翻身、登山趕月、魚跳龍門、春風秋雨、驚虹跨天、完璧歸趙。」

沈世官見五十七招驚虹劍奈何他不得，而且他說一招自己練一式就像這老道口中所稱「乖徒兒」指的是自己，恨得不可如何；雙手六桿槍交互使開鞭、戩、刀、劍、戟、刺、筆、諸般路數，玄一道人拊手叫好：「功夫博雜，也都頗得精要，好！好！第八式濯足浣花，看清楚來….」身形湲渰泱鬱，雙足蹀躞或蹁、或蹠、如涉、如溯；雙掌穿梭交錯，捼之、捻之，一逕兒在那六把槍之間來去。玄一道人看看光景，這沈世官所學盡使得夠了，左手一捭一闔掠去六柄槍，右手一推一搡，沈世官踉踉蹌蹌退得數步，攣坐於地，掙不起身站起心裡萬分不解。

玄一道人招手喚陳永華與李茂春：「我們走吧！」陳永華解開錢囊尋出十兩銀子放在櫃台上。這一晌玄一道人才亮出了真本事，只聽得內廠三鷹有叫了半句話的：「休走了他們….」有舉刀舞了半式的蹭蹬倒地，只餘個「三更閻王帖龐聶」舞起單刀，東閃西躲。玄一道人見一指點他不到，微皺了皺眉領著兩人下樓去。龐聶正以諸般手法戳揉另二人穴道時，玄一道人一溜煙又上得樓來，拎起沈世官縱出窗去。

酒樓外十數捕役早已跟陳永華交起手，陳永華初學乍練撥雲手又四式對付著使了起來。玄一道人一擲手將沈世官扔上馬背，笑吟吟瞧著：「身形輕巧些….出手閒散些….」指點得一會兒，陳永華只除了輕身法門稍嫌笨拙，舉足抬手已儼然合度，飛觴攬月、雲出無心、枕流漱石、濯足浣花施展在這些個紅黑帽子身上簡直是拿大麥給烏龜喫，捱了頓好打，一晌竄逃。柳蔭樹下四人四騎，踢起黃塵，一忽兒遠去。龐聶憑窗探看心裡狐疑：「這沈世官修為並不如我，怎地他能在老道手裡走上百招呢？」

四人四騎，一撥兒十六隻馬蹄潑喇喇，片刻來到『儀徵』。依舊偎著長江邊上走，一路山溫水潤細雨霏霏，是日清明沿途村落人家戶戶門楣上遍插柳條；李茂春騎術不精，陳永華緩下馬來陪同他說話：「這禁煙時節臨水袚褉，寒食已是前朝遺風了，只是清明，家家插柳，北人重墓祭南人則踏青酣歌。」李茂春指點江岸上遊春嬉水的男女老幼道：「往常在揚州城，清明之日滿街楊柳叫賣。也有撥皮捲花簪髮的叫『斜插綠雲翹』，也有結楊柳環鬢畔戴的說是紅顏不老。一至貓兒、狗兒皆佩楊柳圈兒，真有趣！」陳永華興起吟道：「真正是：楊柳本是無情物，正逐春風雲鬢上啊！」。話畢取出笛子來，，就口吹了曲『折楊柳』笛聲嗚嗚咽咽，滿是離情別緒。一曲畢李茂春有感吟哦了起來：「誰家玉笛闇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一路上走著玄一道人說出個計較來：「這位李相公，揚州城是不能再待了，此番西行多有不便。眼下須得先尋個下處，往後再做道理。」陳永華萬分無奈道：「如此，逸川兄請過江望應天府去尋吾兄鄭森公子。目下吾兄正在南京水西門淮清橋錢謙益老爺府上盤桓，與兄弟是極相好交情，只消提及賤字，他定當照應於你，西行事畢再謀良晤，可好？」李茂春揖手道謝：「如此甚好。」陳永華取出一封十兩銀子交與李茂春：「逸川兄，些須盤纏，休嫌輕慢。」李茂春著實不捨：「你我一面之緣情同兄弟，我再辭卻便是見外，他日若得相見當與吾兄共謀一醉，就此別過。」陳永華江畔折過一枝柳條遞與李茂春，苦笑道：「逸川兄，我這曲『折楊柳』居然成讖了。」說著灑下淚來，李茂春慨然道：「復甫兄連天義氣，小弟銘感。」就渡頭雇了艘『草上飛』當下依依道別。陳永華佇足岸畔揮手送別，那隻小艇如飛也似，在江心裡看不見了。陳永華離情別緒黯然神傷了起來，江水茫無際涯，人間事何嘗不是如此？

三人四馬正欲啟程，沈世官被玄一道人隨手扔上馬背橫俯在鞍上趕了幾十里路，此時撐不住咕咚一聲摔下馬來。陳永華見他神情惱恨，遂求懇道：「師父，您老給解了這位官爺穴道吧，也好讓他騎得安穩些！」玄一道人俯身一把抄起沈世官啪啪兩掌解了穴道：「多多失敬了！想逃卻趁早死了這個心，陪我徒兒演練幾日招式，自當放了你去。原是抬舉你的意思。」沈世官聞言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氣得渾身發顫，卻也莫可奈何。當下策馬攢蹄，不停價過六合縣買辦了乾糧酒食又動身，入安徽境，貪趕路程來到鳳陽時已是夤夜時分，人困馬疲。城門早關了，三人荒村裡尋了間破廟，喫些麵餅燒雞與酒，就地抓過乾草鋪著睡。

睡了約莫一個更次，沈世官拎起耳朵，但聞四下闃寂，那師徒兩人呼吸沉穩，想是睡得熟了。躡手躡腳捱步到門口，回頭去張，翳翳月光中卻見那老道竟而就貼鼻站在眼前，心裡一冷起了一身疙瘩，廢然又回到廟裡。玄一道人回頭臥下輕聲道：「精神忒好啊！不忙，讓我徒兒再睡一個更次，還要勞你的駕。」這一個更次沈世官輾轉反側，心裡盤算過無數法子，無奈這道人武功太高又無比機靈。四更天時分，沈世官熬不過睡了去。正睡得香甜，被人一陣搖晃醒來，玄一道人搖醒了他，朝正在打坐的陳永華說道：「徒兒！你來試試。『白打』這門功夫是十八般武藝之末，卻是武術技擊之源。你與這位官爺過過招吧！就撥雲手八式對付著使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