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07 20:08:44小胡哩
春潮連帆 第二章 潮打空城寂寞回 15.沉醉東風
春潮連帆 第二章 潮打空城寂寞回
15.沉醉東風
那兩名扶桑人棋力都在伯仲之間，一盤棋下到此時情勢急轉直下，兩人各瞅著身前的棋枰，一持黑子一持白子眉頭深鎖，片刻之間舉棋不定；玄一道人哈哈一笑振衣起，旁觀人等除去三兩人雅愛此道者尚在凝思棋局而外，餘人都霎時散去。陳永華偕李茂春過來見禮，玄一道人打個問訊：「這位長兄好高明的棋力！適才若非得你提醒，貧道可要丟大醜囉！」李茂春拱手告罪：「老道長，晚輩失禮了。」陳永華肅請玄一道人：「師父，您老人家是否先覓間客棧用膳更衣，或是此刻就動身？」玄一道人捋捋長髯：「也好，經過這一番折騰是該梳洗梳洗，喬裝之後才好上路免得招惹生事。」
李茂春識路，引領兩人各乘一匹馬兒穿花拂柳，尋到湖岸曲瘦處一間相熟的酒樓，這臨湖傍水的酒樓門上懸著斗大四個草書『沉醉東風』；將四馬交付小廝吩咐菽水草料餵得飽飽的，上樓揀了個僻淨座頭坐下。堂官扯起鏜鑼般的嗓門趨過來：「李爺，今日有客！」李茂春平素交遊文人，每每來這酒樓飲酒賦詩，很得敬重。堂官加意親切地招呼他：「侍候點什麼？李爺！」李茂春回他：「不忙！勞您駕引這兩位爺沐浴更衣。再沏壺好茶….」那時刻酒樓門前正巧挑了擔茯苓膏來，又關照：「相煩買半斤茯苓膏，喫過了茶再用飯。」堂官應諾：「正烹著上好雨水呢！」憑窗擂鼓般朝樓下喊：「老丈人！交關您半斤茯苓膏….」餘音繞樑，陳永華、玄一道人師徒隨堂官沐浴更衣去。
聞得樓梯板子登登登不迭聲響，一個老丈頭戴破氈帽，身著破黑紬直裰腳下一雙爛紅鞋，手裡捧著碧綠芭蕉葉包妥的膏子上得樓來，向四座裡問聲：「那位爺交關的茯苓膏？」一見李茂春招手忙蹭過來：「喲！是李秀才….」一雙昏矇眼四下一覷，見俱是些不相關客人，遂大著膽子悄悄聲又說：「才出得城，見沈捕頭率一班衙役提刀帶棍，都攜了鍊子，由三名黃門太監帶頭，說是縶拿李相公您並兩名亂黨，一路上雞飛狗跳四處搜捕，眼下正朝五亭橋來了。」李茂春多打賞了幾個錢給那老丈：「不妨事！多謝老人家指點。」老丈拿了錢去。那堂官手腳俐落，片刻沏了茶過來：「李爺，今日還是飲酒賦詩？是否讓堂下筆墨給您備著？」李茂春笑道：「也好！」
一晌，陳永華、玄一道人師徒兩人沐浴更衣後過來落座，陳永華本當青春俊秀，此時愈加煥發。那玄一道人卻彷彿比先前在五亭橋所見又年輕了幾歲，相貌清拔，衣衫齊楚，戴著一頂浩然巾，雙目湛湛泂泂活脫是個威儀逮逮的鄉紳老爺，那兒還有一絲牛鼻子臭道士的影子。三人喫著茶，玄一道人伸手搭住陳永華腕脈：「為師初練這『天地同爐』神功，此時尚有諸多疑義未釋。復甫，你此刻脈息怎地如此紊亂？」搭過脈捋鬚沉吟，復道：「練這門功夫，有進無退。片刻也擱不下，旁的內家功夫須得循序漸進除了停滯並無凶險。可這『天地同爐』一經習練便沛然有成，時時有陰陽兩道真氣在體內消長，調理不慎則龍虎爭鬥水火交攻不可待慢了它，你現下依為師日前長江舟上所教法門導氣歸元搬運周天。」
陳永華依言閉目觀心行起功來，不一會百會穴上氤氳熱氣瀅瀠繚繞。才一晌面紅耳赤，導氣歸元張開眼來。玄一道人見狀喟嘆道：「這也是莫可奈何！你正年少氣盛，為今只有速速尋得十劍，才是個解決之道。」原來陳永華運氣流轉十四經脈並陰陽兩竅，每每行至大赫穴必有所感。雖是玄一道人那麼個道家耆宿，大半生清心寡欲，從無男女之情，也是愈練身體愈燥熱，情思愈冶蕩。六十來歲年紀了，如今不期然又回復壯年時的身形樣貌；心中時時想起一人，那人原只是過往生命裡雲淡風輕，從未著痕跡不復記憶的一縷煙塵；那縷煙塵籠著輕紗也似隱隱看得出楚楚的影子，那倩影綦巾素服披髮不笄，未嫁女兒淡青微白的衣衫顏色朦朧上了頭臉朦朧上了幽幽薄怨，朦朧上了武當山數十個年頭的朝雲暮雨；如今每練功至緊要關頭卻總是冒出來壞事，那人身形縈迴不去，這道人端賴數十年的清修禪靜功夫，方得燮理陰陽，過重樓斬赤龍，每每驚噫！著了魔道否？可是每過一回功力則精進一分，這內力陽盛則至正確是武當心法，陰盛則至邪怕是幻陰掌的路數，也曾試著依師傳心法再度運轉乾元功，卻都如投石於海杳無蹤影。
玄一道人怔怔地回過神來，喫過了茶，李茂春喚堂官來撤去：「拿些個肘子、黃燜魚、醉白魚、雜燴、單雞、京炒肉、時鮮菜蔬來配飯，打三斤白酒，酒冷須得燖過方好。」堂官應了下去。須臾，一一端上桌來，三人喫得一會，李茂春斟酒三人飲了。芳春時節綠肥紅嫣，賞風吟物憑樓浮白，這白酒果然溫過的好，只覺東風涼沁、脾胃暖和。玄一道人見這李茂春雖是一介貧寒書生，然舉手投足磊落大氣又慷慨豪情，很是贊許，看他面相『七分俠氣裡雜有三分慈悲，眉眼飛揚，臉形卻生得細致柔美，多才多情卻命裡帶著清氣。』遂道：「李相公，且聽貧道一言」李茂春神色恭謹：「敬聆道長清誨。」堂官撤去桌面，擺上筆墨，並數紙方斗。
玄一道人捋鬚提筆寫道「仕途功名終非福，一卷書，春潮書聲，吟哦海路。」墨瀋淋漓。李茂春沉吟半晌揮毫而就「琴棋詩畫舊生涯，半天霞，連帆霞色，飛翥仙家。」筆致清雋。陳永華取過方斗憑窗朗聲吟來，道聲：「才氣不俗，逸興遄飛啊！」玄一道人頷首微笑：「那麼！你懂了。」李茂春拱拱手：「晚生魯鈍，只見當下。」玄一道人心下又暗暗感嘆：「今番下山，所遇人物當中就數復甫徒兒、鄭森以及眼前這名秀才偉奇出眾，如若滿朝文武都是這般人物，大明江山或尚可保得住。」
三人酒足飯飽正待離開，忽聽得樓梯板子踢踢塌塌亂響。一個清亮聲音竄上樓來：「內廠龐公公拿駕帖緝捕亂黨，閒雜人等退避！」四條人影竄上樓來，十數個客人驚惶萬狀推擁著下樓去，亂轟轟雜沓沓，更有一個跟斗栽到底的；李茂春望窗外一張，只見十來名捕役團團圍住。堂官併掌櫃的不迭聲喊苦避到裡間去，拿眼湊著門縫張望，只見三個黃門太監身穿寶藍色綢緞圓領，腳下粉底皂靴，頭戴紗帽，臉上一個勁兒陰鷙沉沉都配著刀；另一人俊眉鷹眼虎背熊腰，玉面短髭，頭戴武生巾，身著青絹箭衣，手上纏根兩丈來長軟鞭，背著個箭囊，囊中分列六柄簇頭尖稜藍芒的長箭；他這長箭並不當箭來射，卻似飛矛。方圓百里無人不知此人馬上十八、馬下十八、鞭如游龍，六柄短槍使得鞭、戩、刀、劍、戟、刺、筆、諸般路數，職司南北直隸總捕頭，江湖上給個外號叫「鳳尾龍鞭玉面郎」本名『沈世官』師出福建蒲田少林，是個武舉人出身，綠林強人懼他恨他的私下喊他「鵲尾蛇鞭鷹眼狼」；為人頗好功名，卻也清介耿直，除去蕩寇掃賊外，倒沒聽過他與內廠鷹犬曾有狼狽為奸情事，今日夥著三名太監持朝廷駕帖前來拿人，顯得頗不尋常。
沈世官居中一站，拿眼瞅一會兒玄一道人心下狐疑：「不說是緝拿一個白髮老道併一位帶劍書生嘛？」質問道：「你是何人！亂黨同路一併都要拿下！」玄一道人回道：「小老兒與兩位秀才書生，在此清酌賦詩，怎麼平白成了亂黨？官爺找錯人啦！」沈世官回頭看那三名太監，為首那個塌拉著臉尖起聲來道：「寧錯殺一百，不放走一個。沈捕頭，那恁多功夫跟他閒扯？拿駕帖替皇上辦事可不能不力啊！廠公要的物事在他們身上….」這太監乃內廠十三鷹之首，是出了名的劊子手有個匪號叫做「三更閻王帖龐聶」。因為歷來內廠多次勦除反對勢力，總蓄謀良久，於三更天拿人，作風陰森可怖帖到命索，著實令人拊膺切齒卻也聞之色變。龐聶從魏忠賢權掌司禮監以迄今日的馬吉翔得勢，曾多次殘殺東林黨人，雙掌濺染的忠良碧血已罄竹難書。龐聶話聲未落，身形如鬼似魅，一襲藍煙般的影子尚迴旋在眾人眼裡邊的同時，已然早了一眨眼功夫欺至陳永華身前；叉開雙手，一招『孥雲攫石』右五指幻化成五十根手指照著陳永華面門及胸前大穴連攢連刺；左手使『蒼鷹搏兔』曲臂蛇行竟似突地長出數尺的模樣，拐彎過陳永華頸後去搭昆吳寶劍。
龐聶這一著忒顯得謹慎，也是因著聽聞日前秦淮河上十鷹鎩羽之故。數十年修為盡聚在這一晃身這一出手，當下運起功力佈滿全身；腳踩魁星踢斗勢，如若一擊失的還能求個全身而退，沒料到卻錯把陳永華估量得高了許多。陳永華尚一個勁兒愣著，龐聶雙手已被兩道渾厚內力一搭一推，登時氣血翻湧，魁星踢斗勢果然派上用場一腳踢向桌子一腳蹬身後躍。陳永華此時才見玄一道人行若無事抬手將桌子捺回去，硯池裡墨汁一滴也無濺出。龐聶一個颻子翻身正待以閒暇姿勢落地，那知才後躍一半，身形頓墜，頭下腳上，狼狽萬狀爬起身來怒聲尖叱：「賊老道！露餡兒了！大夥併肩子上啊！」。隔著兩丈遠，伸手入懷連掏連擲，淨是些鐵蓮子、飛蝗石、扁圓的有金錢鏢、尖稜的是子午奪魂釘。
玄一道人掀撳起桌面護住陳永華與李茂春，只聽釘釘鐸鐸無數暗器嵌入，把個桌兒鑲綴得密密麻麻。龐聶待得暗器放盡發聲道：「抄傢伙！」聞言，內廠三鷹之二廖八斗，人稱「白臉狐貍」鵠面鳩形一個人物；老三徐廷冑外號叫「神行無常」生得鴟目虎吻，俱已拔刀在手，分頭兜圍過來，又懼怕對手厲害一時顯得有些躊躇。沈世官卻已抖開軟鞭，咻咻不絕打起旋兒：「沈某領教道長高招！」鞭身抽得筆直，未及發招，玄一道人雙袖蓬開冷笑道：「還你吧！」袖底兜住的諸般暗器隨聲疾射而出，這可又奇了：蓬袖飛出暗器還不怎地，奇的是那鐵蓮子、飛蝗石、金錢鏢、子午奪魂釘，疾的疾如電閃徐的好似蜂兒蝴蝶也打旋兒也迴轉亂竄都夾帶著尖刺破風的咻咻聲。三個太監騰閃跳踉之際，沈世官抖直兩丈來長一根軟鞭，既攢刺又拐掠劈頭劈腦一陣猛烈攻擊，玄一道人移形換步道聲：「來得好！」
沈世官這一路『靈蛇穿山』的確使得極好，處處賣著破綻。他這鞭法最登峰造極的講究便是虛實莫辨，說實也虛說虛也實，環環套套真真假假，端賴使鞭者以精純內力擺弄；不識厲害的尋得暇隙大意去捋它，則出手者傷手出腳者傷腳，著胸則穿心過，因著鞭稍尖兒上安著一枚鋼錐故，名為『靈蛇穿山』洵不虛也！玄一道人大袖蕩蕩，捭闔起武當撥雲手架式，一拂一撩一拽一捺，也撚也掠竟似把沈世官那根穿心鞭兒當成琴絃一般撥弄，輪起指來彈、撥、揮、搊，盡去嬲弄沈世官那根穿心鞭兒虛實莫辨的破綻處。
玄一道人也不急於收拾他下，好整以暇對付著，心下贊許他是個實心角色，有意引他盡展所學。大袖蕩蕩施展起撥雲手又四式：「復甫徒兒，看清楚來….第五式飛觴攬月….」一面說一面輕飄飄蹬身而起，形如松動似風，竟踏著鞭子飄行，雙掌抱勁兜摜沈世官兩處太陽穴。待到沈世官驚覺抖迴軟鞭，玄一道人已然兩記袖風熱辣辣拂過他雙鬢；鋼錐鞭稍惡狠狠穿過玄一道人飄開時的影子，沈世官偏身讓過，暴聲響，偌大勁道擊碎酒樓東面的編竹粉牆。
15.沉醉東風
那兩名扶桑人棋力都在伯仲之間，一盤棋下到此時情勢急轉直下，兩人各瞅著身前的棋枰，一持黑子一持白子眉頭深鎖，片刻之間舉棋不定；玄一道人哈哈一笑振衣起，旁觀人等除去三兩人雅愛此道者尚在凝思棋局而外，餘人都霎時散去。陳永華偕李茂春過來見禮，玄一道人打個問訊：「這位長兄好高明的棋力！適才若非得你提醒，貧道可要丟大醜囉！」李茂春拱手告罪：「老道長，晚輩失禮了。」陳永華肅請玄一道人：「師父，您老人家是否先覓間客棧用膳更衣，或是此刻就動身？」玄一道人捋捋長髯：「也好，經過這一番折騰是該梳洗梳洗，喬裝之後才好上路免得招惹生事。」
李茂春識路，引領兩人各乘一匹馬兒穿花拂柳，尋到湖岸曲瘦處一間相熟的酒樓，這臨湖傍水的酒樓門上懸著斗大四個草書『沉醉東風』；將四馬交付小廝吩咐菽水草料餵得飽飽的，上樓揀了個僻淨座頭坐下。堂官扯起鏜鑼般的嗓門趨過來：「李爺，今日有客！」李茂春平素交遊文人，每每來這酒樓飲酒賦詩，很得敬重。堂官加意親切地招呼他：「侍候點什麼？李爺！」李茂春回他：「不忙！勞您駕引這兩位爺沐浴更衣。再沏壺好茶….」那時刻酒樓門前正巧挑了擔茯苓膏來，又關照：「相煩買半斤茯苓膏，喫過了茶再用飯。」堂官應諾：「正烹著上好雨水呢！」憑窗擂鼓般朝樓下喊：「老丈人！交關您半斤茯苓膏….」餘音繞樑，陳永華、玄一道人師徒隨堂官沐浴更衣去。
聞得樓梯板子登登登不迭聲響，一個老丈頭戴破氈帽，身著破黑紬直裰腳下一雙爛紅鞋，手裡捧著碧綠芭蕉葉包妥的膏子上得樓來，向四座裡問聲：「那位爺交關的茯苓膏？」一見李茂春招手忙蹭過來：「喲！是李秀才….」一雙昏矇眼四下一覷，見俱是些不相關客人，遂大著膽子悄悄聲又說：「才出得城，見沈捕頭率一班衙役提刀帶棍，都攜了鍊子，由三名黃門太監帶頭，說是縶拿李相公您並兩名亂黨，一路上雞飛狗跳四處搜捕，眼下正朝五亭橋來了。」李茂春多打賞了幾個錢給那老丈：「不妨事！多謝老人家指點。」老丈拿了錢去。那堂官手腳俐落，片刻沏了茶過來：「李爺，今日還是飲酒賦詩？是否讓堂下筆墨給您備著？」李茂春笑道：「也好！」
一晌，陳永華、玄一道人師徒兩人沐浴更衣後過來落座，陳永華本當青春俊秀，此時愈加煥發。那玄一道人卻彷彿比先前在五亭橋所見又年輕了幾歲，相貌清拔，衣衫齊楚，戴著一頂浩然巾，雙目湛湛泂泂活脫是個威儀逮逮的鄉紳老爺，那兒還有一絲牛鼻子臭道士的影子。三人喫著茶，玄一道人伸手搭住陳永華腕脈：「為師初練這『天地同爐』神功，此時尚有諸多疑義未釋。復甫，你此刻脈息怎地如此紊亂？」搭過脈捋鬚沉吟，復道：「練這門功夫，有進無退。片刻也擱不下，旁的內家功夫須得循序漸進除了停滯並無凶險。可這『天地同爐』一經習練便沛然有成，時時有陰陽兩道真氣在體內消長，調理不慎則龍虎爭鬥水火交攻不可待慢了它，你現下依為師日前長江舟上所教法門導氣歸元搬運周天。」
陳永華依言閉目觀心行起功來，不一會百會穴上氤氳熱氣瀅瀠繚繞。才一晌面紅耳赤，導氣歸元張開眼來。玄一道人見狀喟嘆道：「這也是莫可奈何！你正年少氣盛，為今只有速速尋得十劍，才是個解決之道。」原來陳永華運氣流轉十四經脈並陰陽兩竅，每每行至大赫穴必有所感。雖是玄一道人那麼個道家耆宿，大半生清心寡欲，從無男女之情，也是愈練身體愈燥熱，情思愈冶蕩。六十來歲年紀了，如今不期然又回復壯年時的身形樣貌；心中時時想起一人，那人原只是過往生命裡雲淡風輕，從未著痕跡不復記憶的一縷煙塵；那縷煙塵籠著輕紗也似隱隱看得出楚楚的影子，那倩影綦巾素服披髮不笄，未嫁女兒淡青微白的衣衫顏色朦朧上了頭臉朦朧上了幽幽薄怨，朦朧上了武當山數十個年頭的朝雲暮雨；如今每練功至緊要關頭卻總是冒出來壞事，那人身形縈迴不去，這道人端賴數十年的清修禪靜功夫，方得燮理陰陽，過重樓斬赤龍，每每驚噫！著了魔道否？可是每過一回功力則精進一分，這內力陽盛則至正確是武當心法，陰盛則至邪怕是幻陰掌的路數，也曾試著依師傳心法再度運轉乾元功，卻都如投石於海杳無蹤影。
玄一道人怔怔地回過神來，喫過了茶，李茂春喚堂官來撤去：「拿些個肘子、黃燜魚、醉白魚、雜燴、單雞、京炒肉、時鮮菜蔬來配飯，打三斤白酒，酒冷須得燖過方好。」堂官應了下去。須臾，一一端上桌來，三人喫得一會，李茂春斟酒三人飲了。芳春時節綠肥紅嫣，賞風吟物憑樓浮白，這白酒果然溫過的好，只覺東風涼沁、脾胃暖和。玄一道人見這李茂春雖是一介貧寒書生，然舉手投足磊落大氣又慷慨豪情，很是贊許，看他面相『七分俠氣裡雜有三分慈悲，眉眼飛揚，臉形卻生得細致柔美，多才多情卻命裡帶著清氣。』遂道：「李相公，且聽貧道一言」李茂春神色恭謹：「敬聆道長清誨。」堂官撤去桌面，擺上筆墨，並數紙方斗。
玄一道人捋鬚提筆寫道「仕途功名終非福，一卷書，春潮書聲，吟哦海路。」墨瀋淋漓。李茂春沉吟半晌揮毫而就「琴棋詩畫舊生涯，半天霞，連帆霞色，飛翥仙家。」筆致清雋。陳永華取過方斗憑窗朗聲吟來，道聲：「才氣不俗，逸興遄飛啊！」玄一道人頷首微笑：「那麼！你懂了。」李茂春拱拱手：「晚生魯鈍，只見當下。」玄一道人心下又暗暗感嘆：「今番下山，所遇人物當中就數復甫徒兒、鄭森以及眼前這名秀才偉奇出眾，如若滿朝文武都是這般人物，大明江山或尚可保得住。」
三人酒足飯飽正待離開，忽聽得樓梯板子踢踢塌塌亂響。一個清亮聲音竄上樓來：「內廠龐公公拿駕帖緝捕亂黨，閒雜人等退避！」四條人影竄上樓來，十數個客人驚惶萬狀推擁著下樓去，亂轟轟雜沓沓，更有一個跟斗栽到底的；李茂春望窗外一張，只見十來名捕役團團圍住。堂官併掌櫃的不迭聲喊苦避到裡間去，拿眼湊著門縫張望，只見三個黃門太監身穿寶藍色綢緞圓領，腳下粉底皂靴，頭戴紗帽，臉上一個勁兒陰鷙沉沉都配著刀；另一人俊眉鷹眼虎背熊腰，玉面短髭，頭戴武生巾，身著青絹箭衣，手上纏根兩丈來長軟鞭，背著個箭囊，囊中分列六柄簇頭尖稜藍芒的長箭；他這長箭並不當箭來射，卻似飛矛。方圓百里無人不知此人馬上十八、馬下十八、鞭如游龍，六柄短槍使得鞭、戩、刀、劍、戟、刺、筆、諸般路數，職司南北直隸總捕頭，江湖上給個外號叫「鳳尾龍鞭玉面郎」本名『沈世官』師出福建蒲田少林，是個武舉人出身，綠林強人懼他恨他的私下喊他「鵲尾蛇鞭鷹眼狼」；為人頗好功名，卻也清介耿直，除去蕩寇掃賊外，倒沒聽過他與內廠鷹犬曾有狼狽為奸情事，今日夥著三名太監持朝廷駕帖前來拿人，顯得頗不尋常。
沈世官居中一站，拿眼瞅一會兒玄一道人心下狐疑：「不說是緝拿一個白髮老道併一位帶劍書生嘛？」質問道：「你是何人！亂黨同路一併都要拿下！」玄一道人回道：「小老兒與兩位秀才書生，在此清酌賦詩，怎麼平白成了亂黨？官爺找錯人啦！」沈世官回頭看那三名太監，為首那個塌拉著臉尖起聲來道：「寧錯殺一百，不放走一個。沈捕頭，那恁多功夫跟他閒扯？拿駕帖替皇上辦事可不能不力啊！廠公要的物事在他們身上….」這太監乃內廠十三鷹之首，是出了名的劊子手有個匪號叫做「三更閻王帖龐聶」。因為歷來內廠多次勦除反對勢力，總蓄謀良久，於三更天拿人，作風陰森可怖帖到命索，著實令人拊膺切齒卻也聞之色變。龐聶從魏忠賢權掌司禮監以迄今日的馬吉翔得勢，曾多次殘殺東林黨人，雙掌濺染的忠良碧血已罄竹難書。龐聶話聲未落，身形如鬼似魅，一襲藍煙般的影子尚迴旋在眾人眼裡邊的同時，已然早了一眨眼功夫欺至陳永華身前；叉開雙手，一招『孥雲攫石』右五指幻化成五十根手指照著陳永華面門及胸前大穴連攢連刺；左手使『蒼鷹搏兔』曲臂蛇行竟似突地長出數尺的模樣，拐彎過陳永華頸後去搭昆吳寶劍。
龐聶這一著忒顯得謹慎，也是因著聽聞日前秦淮河上十鷹鎩羽之故。數十年修為盡聚在這一晃身這一出手，當下運起功力佈滿全身；腳踩魁星踢斗勢，如若一擊失的還能求個全身而退，沒料到卻錯把陳永華估量得高了許多。陳永華尚一個勁兒愣著，龐聶雙手已被兩道渾厚內力一搭一推，登時氣血翻湧，魁星踢斗勢果然派上用場一腳踢向桌子一腳蹬身後躍。陳永華此時才見玄一道人行若無事抬手將桌子捺回去，硯池裡墨汁一滴也無濺出。龐聶一個颻子翻身正待以閒暇姿勢落地，那知才後躍一半，身形頓墜，頭下腳上，狼狽萬狀爬起身來怒聲尖叱：「賊老道！露餡兒了！大夥併肩子上啊！」。隔著兩丈遠，伸手入懷連掏連擲，淨是些鐵蓮子、飛蝗石、扁圓的有金錢鏢、尖稜的是子午奪魂釘。
玄一道人掀撳起桌面護住陳永華與李茂春，只聽釘釘鐸鐸無數暗器嵌入，把個桌兒鑲綴得密密麻麻。龐聶待得暗器放盡發聲道：「抄傢伙！」聞言，內廠三鷹之二廖八斗，人稱「白臉狐貍」鵠面鳩形一個人物；老三徐廷冑外號叫「神行無常」生得鴟目虎吻，俱已拔刀在手，分頭兜圍過來，又懼怕對手厲害一時顯得有些躊躇。沈世官卻已抖開軟鞭，咻咻不絕打起旋兒：「沈某領教道長高招！」鞭身抽得筆直，未及發招，玄一道人雙袖蓬開冷笑道：「還你吧！」袖底兜住的諸般暗器隨聲疾射而出，這可又奇了：蓬袖飛出暗器還不怎地，奇的是那鐵蓮子、飛蝗石、金錢鏢、子午奪魂釘，疾的疾如電閃徐的好似蜂兒蝴蝶也打旋兒也迴轉亂竄都夾帶著尖刺破風的咻咻聲。三個太監騰閃跳踉之際，沈世官抖直兩丈來長一根軟鞭，既攢刺又拐掠劈頭劈腦一陣猛烈攻擊，玄一道人移形換步道聲：「來得好！」
沈世官這一路『靈蛇穿山』的確使得極好，處處賣著破綻。他這鞭法最登峰造極的講究便是虛實莫辨，說實也虛說虛也實，環環套套真真假假，端賴使鞭者以精純內力擺弄；不識厲害的尋得暇隙大意去捋它，則出手者傷手出腳者傷腳，著胸則穿心過，因著鞭稍尖兒上安著一枚鋼錐故，名為『靈蛇穿山』洵不虛也！玄一道人大袖蕩蕩，捭闔起武當撥雲手架式，一拂一撩一拽一捺，也撚也掠竟似把沈世官那根穿心鞭兒當成琴絃一般撥弄，輪起指來彈、撥、揮、搊，盡去嬲弄沈世官那根穿心鞭兒虛實莫辨的破綻處。
玄一道人也不急於收拾他下，好整以暇對付著，心下贊許他是個實心角色，有意引他盡展所學。大袖蕩蕩施展起撥雲手又四式：「復甫徒兒，看清楚來….第五式飛觴攬月….」一面說一面輕飄飄蹬身而起，形如松動似風，竟踏著鞭子飄行，雙掌抱勁兜摜沈世官兩處太陽穴。待到沈世官驚覺抖迴軟鞭，玄一道人已然兩記袖風熱辣辣拂過他雙鬢；鋼錐鞭稍惡狠狠穿過玄一道人飄開時的影子，沈世官偏身讓過，暴聲響，偌大勁道擊碎酒樓東面的編竹粉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