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連帆 第二章 潮打空城寂寞回

13.傳古十劍

玄一道人伸手入懷取出『春江花月夜』冊子喝道：「接著！」鄭森被往前推跌數步，委在地面恰見冊子平平飛去，勢道甚緩。陳永華身後站著個尖嘴猴腮的老者，頭戴瓦楞帽身穿寶藍綢緞直綴，一身佩帶得珠光寶氣倒似窮了半世今日才暴發了的模樣，伸手欲接。那冊子剛開始去勢甚緩，到末了卻疾若隕星兜拐個彎湧動無數飛絮啪的一聲撞到那人脅下。是時玄一道人一身灰衣倒似幻化成十來個分影，電光火石之間遞出昆吳劍，扯過冊子。那老者看似顢頇卻甚狡獪，一手抓住陳永華去抵昆吳劍，一手猛地暴長又搭上甫被奪回的冊子。

霎時書分兩半，玄一道人揣進懷裡，左掌聚氣凝絮成球不住價拋擲過去，右手劍寒芒點點也沒歇著。只見漫天亂絮飛白，劍氣如蛇清湛。玄一道人喝聲：「著！」昆吳劍隕星劃空般直刺陳永華胸口。鄭森驚叫一聲：「啊！」陳永華一顆心直提到了喉口。那劍竟被玄一道人運起內力逼繞個彎刺中那人手腕，卻聽噹的一聲，那老者一驚，見精鋼打鑄的護腕竟而被昆吳寶劍刺了個窟窿，也算見機得快振衣後躍才保住了一隻手，騰身穿柳而去。

玄一道人也不忙去追，啪啪數掌解了兩人穴道，逕自舉起昆吳寶劍細細端詳。漫天亂絮飛白此刻好似因著這寒冽劍氣而凝滯不動，日色篩過綠柳映得劍身通體碧綠松紋流漾，這柄劍『護手是雙龍抱柱、睡蓮鞘口、牡丹葉護環、牡丹劍鏢、劍鋒作尖峰收束。』蹙眉沉吟道：「據聞這揉劍法由春秋吳國傳至漢朝便已失傳，不意今日能見！」越看越愛，舞得一回，只見迴風拂柳有若青龍盤桓：「鄭公子，復甫你倆瞧此劍確是洪武年間所鑄，劍長二尺八、刃寬一寸一、厚七分、劍身松紋，採宋人百火重鋼並春秋吳國揉劍法冶煉而就，《拾遺記》云：『昆吾山其下多赤金，色如火。昔黃帝伐蚩尤，陳兵於此地，深掘百丈，猶未及泉，唯見火光如星，地中多丹。煉石為銅，銅色青而利。』當年太祖皇帝著人遍採十方之金，徵集天下名師齊聚應天府鑄傳古十劍。」

這時馮錫範、福伯趕到，玄一道人一揚手取過馮錫範腰間的『單鋒龍虎劍』抽出鞘來，這一著全無徵兆，馮錫範既驚且愕。看這龍虎劍『長一尺六、龍紋環劍首、護手圓座、鞘口珠環、八卦護環、壽字劍鏢、劍鋒作劍鋒山收束。』玄一道人向眾人道：「這龍虎劍乃戰國時代縱橫家鬼谷子所鑄，威猛無儔。這柄亦為洪武年間所鑄，是積層精鋼鍛造的極品。」玄一道人輕拂一回昆吳寶劍後『嗆啷』一聲清響入鞘擲還鄭森，雙手持單鋒龍虎劍大開大闔舞得一趟，收勢石破天驚一刺，但見那龍虎劍狀若虯龍蜷曲遊動，眾人心下一凜：「如此剛猛堅硬的劍，在這道人手中竟然柔若絲絹！」

玄一道人又細細端詳龍虎劍一晌擲還馮錫範：「當日太祖皇帝委任鑄劍師湛若水監製十劍, 湛若水為了接合及柔度的須要取人骨與鐵炭同燒,以取得鈣及鏻。摺疊鍛打熱處理宋人已大備，湛若水更精確使用冷鍛法製鋼，廣為收集古代劍制、鑄法，千辛萬苦鑄成這十把劍，其間無數名師甚而以身殉爐才得奏功。」鄭森不解道：「太祖皇帝既已定鼎天下，鑄這神兵利器為何？」玄一道人哈哈大笑：「得天下不易！安天下更難。儒家那一套以仁服人朱元章那理會得？鑄這十劍為得是徹底鏟除白蓮教！」

陳永華道：「據徒兒所知，洪武年間有南支白蓮教首彭瑩玉等，在蘄州聚眾反抗起事。復有湖廣羅田妖人王佛兒，妖言白陽應運舉眾謀亂。洪武十二年四月，四川白蓮教徒彭普貴，誘眾作亂。洪武十九年五月，新淦縣妖人彭玉琳，自稱彌勒佛祖師，設白蓮會，與教徒楊文曾聚眾謀反。彭玉琳稱晉王偽置官屬，建元天定，縣官率兵掩捕之，並獲其黨七十餘人送京師，皆伏誅。洪武二十年六月，袁州宜春縣民李某，亦妄稱彌勒佛，聚眾謀反，事洩，被捕伏誅。獲有偽造木印、龍鳳日月袍、令旗、劍、戟等百餘事。洪武三十年正月，漢中沔縣邪教首高福興，自稱彌勒佛降世，妖言惑眾作亂。九月，征西將軍耿炳文，擒獲高福興等白蓮教徒，三千人伏誅。」

鄭森附和道：「歷朝尚有唐賽兒、思任、葉宗留、鄧茂七、侯大狗、劉千斤、滿四、李鬍子等各地民變起事。」玄一道人含笑頷首：「朱元章著實狡黠，鑄得十劍，招十大門派各賜一劍圍勦白蓮教。」一會兒神色慘然道：「當日白蓮教徒死於武當派紫微十絕劍底下者，數以千百計啊！」正了正神色又道：「當日一戰白蓮教死傷慘重，武當派掌門與白蓮教主在黃鶴樓頭對掌三百餘招，雙雙嘔血身亡，武當大弟子潘雲亭持紫微十絕劍追勦白蓮教餘孽，與白蓮教主義女容若玉在漢水舟上遭遇，一場殊死惡戰，兩人各負重傷。」玄一道人仰天吁吁：「也是前世冤家，這兩人一交手是殊死決戰，受重傷後卻又互為對方施治。相處日久竟而情根深種，萌生出世之心，雙雙隱遁於湘。可是這一戰白蓮教雖伏去，十大門派卻元氣大傷，朝庭趁機大加約束，嚴謹箝制，官派主事僧人、道人進駐十大門派，取回九劍，獨缺紫微十絕劍。」
陳永華豁然了悟道：「這兩位前輩情篤愛切琴瑟合鳴，雙雙創出『天地同爐』這門陰陽並蓄的神功嚜？」玄一道人微笑點頭：「這對情侶雖則情深愛篤，然造化弄人既創出『天地同爐』，卻發現這門神功有著絕大破綻，自古無人同時修習陰陽兩門內功者，習此功者體內兩道真力隨著四時季候，此消彼長無有定時更有甚者：偶一萌生男女情欲則脈息紊亂真氣翻湧，不得不生生分隔兩地。兩人窮畢生之力尋求解法，及至暮年，皓首白髮重聚合創十招劍法導引體內陰陽兩股真氣，當日兩人在潯陽江頭迎風振衣登萍踏水，容若玉手揮琵琶潘雲亭按管吹蕭，江上舟子見之無不駭然，競相奔告傳為潯陽仙侶。」陳永華哦的一聲：「那曲子想必是潯陽夜月曲囉！」

玄一道人撫鬚續道：「這潯陽夜月曲分十段，每一段各蘊藏一招劍法。為師終生不識情愛何物，是以無意間貫通陰陽兩竅，鬚髮俱黑。這門神功竟可返老還童，功奪造化啊！」陳永華又插口道：「容若玉與潘雲亭卻為情愛所困，真個是『相思令人髮白』。」玄一道人續道：「據聞當日功成，兩人本已年屆不惑卻忽忽華髮變黑，回復年少容顏。雙雙夜闖禁宮盜劍，後復又傳十劍予十大門派傳人，昭揭朱元章的奸謀，去無所終。駐守各寺觀的主事僧官、道官回報朝庭，一時錦衣衛鐵騎四出分赴武當、少林、峨眉、華山、嵩山、崑崙、崆峒等十大門派取劍，得其五是為八卦太極劍、六合純陽劍、北斗七星伏魔劍、南斗五星降龍劍、四象青萍劍，餘五劍不知所終。事隔兩百餘年，武林中卻從無人習得此功。這秘笈最後流落內廠，月前貧道潛入內廠本欲盜太極、純陽、伏魔、降龍、青萍等五劍，不意遍尋不著卻得了這本秘笈。」

玄一道人說到這裡，喝道：「出來吧！賈老六！」柳樹後那頭戴瓦楞帽身穿寶藍綢緞直綴的老者，一臉病容白裡發青趔趔趄趄蹭了過來，雙手奉上半本『春江花月夜』，半句話不說只是佇在那裡。玄一道人取過半本秘笈，一手按他脅下一手按他背心：「賈老六好內力啊！中了我這『陰陽手勁』還逃得恁遠，算你識得厲害及早返來！取劍何為？」賈老六只不作聲心下沉吟：「這老道好厲害的內力，薄薄一本冊子直砸得俺半邊身子氣血阻滯。」玄一道人加了把勁賈老六痛呼道：「我說！我說！道長饒命！」玄一道人運起陰陽勁力為他施治。賈老六痛楚登時緩了下來：「陜西，李自成不日起兵，著人搜尋十劍，欲同爐而冶，鑄造起義刀是者。」

玄一道人一聽大驚：「李自成這匹夫，熔十劍想鑄起義刀？已得幾把？」賈老六照實回他：「共三把，天地人三才劍、龍飛九天驚虹劍、紫微十絕劍，是以催得急。」玄一道人道：「賈老六你識人不明，李自成不義必敗啊！去！」賈老六臨去猶雙眼不捨地瞅了兩眼昆吳與龍虎劍。玄一道人略一沉吟道：「毀了這三把劍那可事關重大！復甫隨為師速速趕往陜西。」

事態緊急也無暇收拾行裝，鄭森取銀百兩予陳永華執手依依不捨：「賢弟此去陜西凡事謹慎，愚兄還往應天府訪錢老師，此去事了即回福州府相會。」陳永華十分動容，萍水之交難得如此多情者：「弟理會得。」欲行鄭森又喚：「賢弟且住！」懷中取出一枚鐵牌：「此乃福州府總兵令牌，一路上若有急需可持此排至江浙各錢莊支銀子使。」雙手捧上昆吳劍：「這劍一併攜去防身。」陳永華正想辭卻，鄭森肅容道：「兄弟情誼不值這把劍嗎？」遂雙目含淚拱手不離方寸，互道珍重別去。

鄭森主僕攜蒲兒又取道水路，雇了艘淌板船往應天府。陳永華隨玄一道人進揚州城分兩路，一買駿馬，一估衣物，約在揚州城西北郊瘦西湖五亭橋見。陳永華往大街上去尋估衣舖子，這揚州城位于長江下游的北岸，古老的京杭大運河 縱貫境內。風光秀麗、人文薈萃，連市井徒負之輩瞧進眼來都憑添三分風采，陳永華欣然吟哦起杜牧的詩句來：「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心想杜牧才氣奇峻，仕途卻坎坷，相較自己頗類似。腰間懸著柄寶劍怕引人覬覦，忙褪了藕色直裰捲起綁在背後，想起這身衣物俱皆鄭森所有一時又感之不盡。

大街上各色人等，有悠悠晃晃者、有匆匆惶惶者、有華服麗人、有敝衣村姑，挑擔兒的、推小車的、坐轎的前後簇擁一班紅黑帽子夜役軍牢，料想是個老爺。果然是地靈人傑：但見街上踅著步的士人：真個是儒衫巾子摩肩、梁冠與烏紗如雲。人人打千兒、作著揖，再細瞧也有白淨臉兒的、也有麻皮痘瘢的、也有公孫哥兒、也有窮酸秀才….。

陳永華尋了間估衣舖正欲舉步入內，耳聽得大街上有束髮總角兩小兒，細嫩童音清清甜甜唱著謠：「都督多似狗，職方滿街走。相公只要錢，皇帝色與酒….。」心下深以為然，又聽唱道：「有福自然輪著，無錢不用安排。滿街都督無人招，遍地職方都無賴….本事不如無事，多才不如多財….門前懸掛虎頭牌，大小官兒出賣。」陳永華一聽覺得有趣拊手叫好，正想問兩小兒誰教唱的歌謠。間壁一爿書肆裡劈哩啪啦奔出個少婦，噓噓連聲忙叫：「不懂事的娃兒，這那兒能到處嚷嚷。」一人給個耳括子，拖進書肆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