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陽光的房間

房間在一年前遺失了它的陽光。之前，從天空拋下來的大把陽光堆積在室內，空間因為層疊飽足的光線而顯得擁擠。滿滿的陽光在房間流動四溢，物與物的罅縫都能分得一大片陽光。

事情來的太過突然。清晨，被一陣碎人耳膜的打地聲震醒。怪手在荒廢已久的空地深掘地基，砂石泥沙一車車載運進來，浩浩蕩蕩。鋼筋鷹架從地面往高空疊架而上，紅磚順著設計藍圖上的曲線在地面上環繞砌架，石碇往外鋪展，預約日後的曲徑通幽。一座大樓的輪廓慢慢成形，骨架外貌在我的注視下，氣勢一點一滴增長，體型日漸魁梧。五月，梅雨來到，窗外展著斜風細雨的風景畫，屹立雨中的大樓開始漸漸吞沒遠方淡水河的朦朧曲線，悄悄掩埋觀音山的一抹輪廓。有時深夜大雨，橫打在大樓骨幹上，霹啪亂響，冒出陣陣寒意，是一種屋子拋棄後與進住前所特有的寂涼。

我日夜用目光盯住這棟大樓，像隻惱人的蚊子在大樓的面貌上反覆叮咬，不管狂風暴雨、細雨微風、烈陽高照或者濃雲低壓的日子。半年來，形式繁複的氣候外衣在大樓身上穿脫，久而久之，彷彿大樓的腹部會生風孕雨似的，頭部散出陽光和長出白雲朵朵，自成一個氣候供應中心，而我的小房間卻因此失去繁複的天氣，遺失陰晴交替的自然變化，沒有陽光沒有月光沒有風沒有雨，一天天頹敗、陰鬱、生霉、發臭。終於，靜止停滯所產生的內部惡臭移植到主人的體內，示現在五官架構上，沒有適時釋放聽到笑話時的縱聲大笑，對不打方向燈的駕駛忘了厲聲詛咒，朋友認定我得到表情暫時失憶症。

房間的靈魂在逐漸枯萎老化，老邁滯重的靈魂蹲踞在角落，從模糊不清的嘴型裡吐出一口濃稠黏膩的嘆息。唉……

夜深人靜，我坐在桌前聽到這樣的嘆息聲，屏氣躡足在房間打繞，檢視四周，發現一切都起了微妙的變化。

浴室的潔白磁磚浮現了灰褐色的黴斑，一點、兩點像雨滴咚咚地散落在磁面上，無數的點連積成塊，斑斑塊塊，宣告已經進入年老狀態，滿佈的屍斑提早到來，流失的青春顯而易見，悄無聲息的生命侵蝕流出一股濃烈的棺材味道，死亡的召喚似乎在上頭盤繞已久。我的黃金葛也突然停止抽長，就這樣，捲曲的嫩葉弔詭地在莖上維持不動的姿勢，執行一種生命力的封閉狀態與終結程式，葉色雖然漲綠，但卻成了百年不朽的塑膠葉片，像是一株從工廠流水線上購得的完美植物。另外，石竹在數個深晚裡偷偷遞換上一層顏色，當我驚覺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用生命換取的新衣裳，再也無法脫下。巨大的黑暗湧入房間，擠進物與物之間的縫隙，像永遠無法退卻的史前洪水，醞孕一則關於黑暗的神話。

肺部漲滿過多的黑色空氣，連帶思緒與理念也開始黯淡無光。比方，愛情的旅程總以兩人相互折磨為出發點，彼此都使出暗藏多年的渾身解數來參與一場遊戲，而尼斯湖水怪也已證實不存在，腦袋裡又剝除掉一層未知的神秘。還有未來的某一日地球資源會全面耗盡、一個映現在商業週刊上的成功人士，背後其實已經刪選掉一萬個失敗者、人生的陰暗面佔總面積百分之八十……過多關於人類的黑色思維預告所有私人計畫的即將失敗，期末的報告進度嚴重落後，只好天昏地暗地敲著鍵盤，同時也意識到繼續居住下去會陷入房間所私自為我規劃好的黑白人生。

遺落陽光後，只好靠人工光線來支持房間原有的明亮朝氣，雙燈管不分晝夜製造光明，與黑暗抗衡。或許吸食過多的人造光源，源於自然的生理時鐘幾乎顛倒錯亂，對陽光溫度的感受變得遲鈍，下午兩點的室內溫度與深夜兩點是一樣的，要依靠電子錶所顯示的數字才能正確判斷所處的時間點。所以，睡眠掙脫常軌運作，常常在下午兩點才起床，而在清晨五點才漸有睡意。

沒有陽光的日子，只好選擇離家出走，帶著錢包隱入吵雜的速食餐館，那裡除了速食，還供應大量的陽光與免費的街景，在存滿一身燥熱的陽光與滿耳的笑聲後回到房間，像個吝嗇的小氣財主仔仔細細地運用留在身上的每吋陽光，致力於延長陽光般的舒爽心情。

房間因為摻入主人太多的生活細節而變的意涵豐富，房間本身不僅具有空間概念而身載更多的情感符碼可供解讀。朋友寶兒失戀分手的夜晚，第一個念頭便是趕回房間，把自己深鎖在裡頭，細細翻檢感情所浮現的瘡孔。七天以來，靠著一台小冰箱維繫日漸縮小乾扁的生命，房間卻不斷吞嚥著悲哀與淚水而無形漲大。當房門打開，便洩洪似地奔向走廊樓梯，細碎的賭咒在洪流裡逐漸散失當初建構時的活力。兩年後，她還是大老遠從另一個縣市奔回去緬懷那個房間，因為牆壁黏上太多的記憶，無法一一撕下帶走。而作家維吉尼亞‧伍爾芙則在房間裡調製出一瓶女性主義的思想藥水，提著走出房門，往全世界傾倒洗滌，從此人類的思維準備改變，所以她呼籲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間，具體點，我想應該要求的是一間充滿陽光的房間。

我在遺失陽光的房間生活近一年，意外獲得提早到來的關節酸疼和黑色的思維，左右生理與心理。舊房間的記憶如藤蔓試圖延伸到新房間的窗口，而新房間則用充分的陽光與豐沛的雨水在室內灌溉培育新的記憶幼苗，有一天，兩者會接連在一塊成為肥胖圓粗的枝梗，聯繫以往所有居住過的房間和接通未來的房間。


原載於(台灣日報／副刊)2005/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