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味街傳奇


淡江大學東側門前有一條街，掐頭去尾，剩餘十分鐘腳程的長度空間是充滿味蕾挑逗的競技場。場上有五家風格迥異的魯味攤販壓縮在街腹裡頭，夜夜登台較量比畫。他們各自倚牆立業，牆基膩滿層層厚實的烏黑油漬，透露出一路由青年到老年的時間動線。當黃昏滑入街道時，五家老闆便揎拳捲袖從貨車運下一盒盒的食品，擺出滿桌擁擠堆疊的華麗色塊。下課鐘響，學生傾巢而出，頓時人氣喧囂買氣沸騰蒸汽流竄，街身開始四肢搖擺，街臉因過於忙碌而辛酸扭曲。五家老闆各自宣稱是採取特殊中藥材秘密釀造，粹取精、氣、神打造出顧客嘴裡無可挑剔的色、香、味，別無分號，嚴禁仿冒，是獨家中的獨家。從街腹蒸蘊而出的中藥香味往街頭街尾兩邊飄送，讓下課後的學生渾身沾上搔鼻的魯味香。

出圖書館大門後，我划著漫步，依序拐三個左彎回家，到第三拐時全身便陷入魯味街的心臟地帶，來往輸送的中藥味滲入背包遊走衣袖穿透髮稍沈澱鞋底，烘焙出一股意想下的飽足感，帶著串串虛幻。接二連三的學生依序拐進鍋爐內，肉坨坨的胖子幻成一塊肥滋滋又帶滿嚼勁的豬頭皮，瞿瘦的則是一把綠盈盈且口感鮮脆的空心菜，兩者在暗褐滾燙的魯汁中旋轉翻身，用勺子一把撈起，加點酸菜蔥段辣椒粉，這時，每幅遭滷汁醃透了的身子就擁有揮之不去的誘惑魔力。

在台北盆地裡潛游了四年，活像一尾搖擺不定的魚，張著豔鰭四處尋找住處。從士林外雙溪開始擺尾向上，在石牌擱淺過一年，一路來到淡水，窩在水源街上。游過溪水擱於石縫的魚，選擇在冬日寒氣逼人的水源處歇息，夜夜吞嗅五家魯味香過活。這五家我以ＡＢＣＤＥ五個西洋符號，依序蓋上印戳加記，防止日後如蛇腰海帶恣意在記憶層上糾結纏繞。

Ａ攤與圖書館側門出口的正中央相望。五點下課鐘響，我拎著一副轆轆傾軋的腸胃準備作三拐步行動作，遠遠地便能看到霧騰騰的水氣中浮著一張曖昧的笑臉，五官在煙霧中若隱若現做出一個飄忽，雖然模糊了點，仍不減老闆娘賣力堆出一團笑意的興致。這家的獨特點是加了大把的酸菜和老闆娘殷勤的蜜語，一同攪和在瀝乾的魯味上，膩胃的油漬與酸菜消解，吃起來有點甜甜的味道，兩者在口腔裡兜轉遊走。可惜老闆娘走上精品價位路線，狠勁的抽血手法讓多數窮學生被擋在蒸汽外，對深藏霧裡的笑臉漠然無語。

Ｂ攤緊挨著Ａ攤，由一對老夫妻掌管。老闆娘活像一尊千面千手觀音，能幹的不得了。三塊豆干大小的攤販，竟賣起魯味、燒烤、油炸鹽酥雞，三架爐火全開，另外，推出一桌號稱流血拋售的過夜麵包！老闆娘一肩扛起四個部門的運轉，轟轟烈烈，一手魯一手烤，嘴巴吆喝著老闆趕緊將麵包裝袋！別老杵著不動！雙眼則不時盯著油鍋內嘩啦啦的雞塊，色澤一旦轉黃，箭步一發，托、翻、撈、甩，手腕之溜，眼神之銳，像隻永不服老的蒼鷹。我常常一腳站定便讓眼前這幕人體極限劇給吸引住，大嘆青春無用。因此，也一直記不明確切的食物的味道如何。比方說，牙齒嚼著豆干，腦海裡卻浮上刷著層層蜜醬的雞翅在碳火上嗶啵囔叫的樣子，鼻子好像嗅到了碳燒時特有的焦香味。或者是那過夜麵包嚐起來竟有種又香又酥的鹽酥雞口感。

C攤是深夜失眠者的腸胃補給站。深冬裡的淡水像座浮在冰塊上的小城，棉被上空飄著層層薄霜，讓人時時有暈眩感。失眠時特有的躁火把腸胃烤得乾扁。一晚，凌晨三點，裹著厚重的外衣下樓尋覓食物。銳利的寒氣在毛細孔裡來往遊蕩，讓我瑟瑟地抖成一團軟綿球。街上因為霜凍而漲滿空寂，紅通通的鼻頭在夜色裡打轉點綴，望見Ｃ攤在寒夜裡釋放香氣。團團白煙因寒氣而凝滯，絲絲縷縷，緩緩地迴繞而上。當我在攤前站定準備挑選時，老闆娘遞出一個失眠患者共同的微笑符號，一股披肝瀝膽的相惜氣味注滿內心，因此，我揀了一堆對舌尖係屬陌生的食物，疊成滿滿兩個塑膠籃，就僅僅為了報答老闆娘在寒冬中漏夜等待失眠者的愛心，就像深夜回家，老媽正站在爐前拿鐵杓細搖一鍋甜甜的圓仔湯。

D攤學姊魯味擁有一種獨具的浪漫風采和異化的合成品味。撐高的木簷牽滿怪綠的塑膠藤蔓，在硬梆梆的葡萄葉後孕藏著蘋果、柳橙、蕃茄和一條條模樣逗趣的小茄子，它們在晚風中搖擺著假扮的身份，向街心遞出一抹抹狐媚。學姊常著一襲通黑的衣褲在攤後微笑以待，像隻食用塑膠花蜜的黑蝴蝶，手持鐵絲龍在醬汁裡捕捉散逸的蜜糖。我因為太常光顧了，所以每買一次學姐就奉送一點散碎的情史拼布，在街燈的昏弱光暈下集結成裳。那個半途開溜的學長不曉的浪蕩到那個城市了，那年學姐一個人挺著肚子又切又洗又撈，切進淚水洗入淚水撈出淚水，有天哭的肩膀實在酸痛，就決定不哭了，唉，那天他在閱覽室約我吃飯的樣子，緊張得像隻凍壞了的小鴨，足足站了十分鐘，真真便宜了他，真快啊，畢業都七年了吶……

E攤有個響叮噹錚錚亮的名字——「魯味王」，很有梁山寨王的霸氣。這老闆有個異於他家的處理方法，無論百頁豆腐、白蘿蔔、魚板、豆干、豬血糕、豆腐皮、雞肋、雞心、雞翅等凡是可以浸滷的食物，全部丟進鐵盒池子裡，載浮載沈，讓消費者拿把夾子往池裡探撈，驚喜連連。山寨王老闆沒有端著一幅凌厲蠻悍的骨架吆喝叫賣，骨架間倒是零散地擺些西洋詞彙。對全民學英語的熱忱就像魯汁般濃稠，常常看他幫客人往池裡一撈，開心地說：「算你lucky的啦，最後一個carrot被你買走啦。」語畢，老闆用大剪把一條灰褐色的胖蘿蔔剪成數段，「學海無涯」這句古遠的訓示匡啷匡啷地掉進蘿蔔塊裡，也融入莘莘學子的口中。

這是一群刁舌學生所調製出的一則關於魯味的傳奇，風味讓一街飄散，結構讓一街綿密……

原載 青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