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01 15:47:29綠牡蠣

逃離醫院

逃離醫院
這是一棟新造的醫療大樓,室內有光滑鑑人的磨石地磚和鮮綠豔紅的造境盆景。大樓四面用大片的玻璃帷幕環身而成,光鮮大氣。內部則由往生室、急診室、磁振攝影、手術室、病房、皮膚科、眼科、員工餐廳、病房、病房、禱告室、佛堂、會議廳等層層堆疊組架。顯然,這棟大樓的軟體結構安排有意透出生命層次的紊亂無章。從地下室一路搭乘電梯竄升,電梯在每層樓間釋放收受人口,各懸吊著一顆不
同的心,準備進入或遠離。

我跟老媽在這棟無序的生命大樓裡住了七天。

填妥一切瑣碎的身家資料和抽取一管殷紅的血液後,護士編派一個沒有表情的號碼給老媽,算是完成住院手續。一路循著病房編號,走過一間間敞開的病房,避免好奇而向裡頭窺探,我把眼光集中在長長的走道上。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病患、家屬等四個主要角色構成一幅消沈靜謐的流動畫面。老媽一路上嘀咕:「人又沒怎樣,幹嘛叫人住院。」「醫生要徹底翻修檢查你的身體啊」我說。老媽像是一隻飛入一棟大廈稍作棲息的中年蝴蝶,體內的膽管消化道發炎腫脹,翅上的鱗粉早已失去它原有的光澤。

護理站後面有一方六坪大的日光室。四個角落各擺放滿頭鮮綠的室內盆景,或許在室內住久了,一頭的綠意不免染上點呆滯與風漬。三面落地玻璃窗映照出大台北的繁華,浮現的新店溪像條銀灰色緞帶曲放在地表,上頭飄著濃濃的污煙與霧霜。中央有三張野餐桌,地上鋪滿扎腳的塑膠草皮,我們試圖融入這片田園造景,並在意想中消磨掉早餐、午餐和晚餐。這是一個人氣景點,遊客絡繹不絕,有人挪著點滴架一步一蹭地移到窗前遙望,也有看護推著坐在輪椅的阿嬤在裡頭兜圈子,側身而過時,以眼神默許彼此的處境。一群無意撞進來的大小蝴蝶,無論健全與否,急急向蔚藍的天空展翅,撞上帷幕,留下一蓬篷晶亮的鱗粉。

兩天過後,老媽開始出現焦躁與不耐,連夜的失眠使得肝火燃燒整間病房。隔壁病床是一位洗腎患者,長久下來練就在夜晚不眠的能力。夜半,一連串奇異的名字便長腳從口中逃逸出來。「阿娥」、「阿稠」、「麗華」和「洪太太」像鬼魅般盤據在整個病房上空,這些人組成病患六十七年來的人際網絡。有這四人在暗夜的病房裡作陪,我、老媽和第三號病患及其看護,每晚皆「硬」邀參加一個熱鬧虛幻的嘉年華晚會。

時間這東西在醫院裡非常輕賤與不值。在簾幕內,我和老媽竊竊盤算打點這個時間老頭。我在長長的走道上拐彎迴繞,只為了打通電話和裝瓶開水。老媽則用緩慢的節奏刷洗身體,採幾近停格的動作熨平一根根叛逆的髮梢。然而,生命卻變得顢頇臃腫不再輕快俐落。打完消炎點滴後,我開始慫恿老媽逃離病床去一樓的咖啡廳喝杯咖啡。喝著濃郁苦香的咖啡,藉此美好的氣氛,老媽開始細數從前,躲進回憶往往是忘卻現況的好方法。一連串的呼叫聲把老媽從回憶拽醒,廣播中的追緝人口不正是眼前這位中年婦人嗎?從此,我們開始搬演一幕幕失蹤記,護士繞著醫院搜尋一大一小的逃犯,常對同床的看護說:「接下來,我要去追殺逃兵了。」從此,老媽野心養大,小小的咖啡廳囚錮不住想飛的慾望。

我們決定殺出醫院。閃過警衛奇異的監視眼光,穿過急診處走道上長排的臨時病床,一路飆到閃著鎏金光輝的大賣場。老媽挑選一件件披散的花衣裳,手腕上雖然套著病歷簡介的紙環,一旦栽進購物的泡沫和人聲鼎沸裡頭,便忘了自己是一隻療養的蝴蝶。小販瞟眼偷看,滿臉狐疑,我想,她訝異黏著在老媽手背上的待針軟管。

第六天,準備離開醫院。這是一個充滿禁忌的夜晚,有人說今晚絕不能在病房內提及出院一事,也不能表現的過於得意,否則招來「那個」竊聽,會出不去的。還有,離開房門時也不能說「再見」。就像樂透加碼彩頭獎的幸運得主,賊頭賊腦環顧四周的監視,只能用眼神狂洩滿滿的興奮。

離開大廈,我回頭一望,天空中瀰漫著蝴蝶,飛進飛出,帶著滿身疲憊。


原載於 青年副刊 93 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