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08 01:24:59綠牡蠣

搖滾春天

搖滾春天

在冬天,整座淡水城像塊浸泡在冰水裡的海綿,用力一擰,冷冽的水會從萬千條城市的汗管滲出。天空全是銀灰色,濛濛的細雨飄在行人的頭上、落在掉了滿地枯葉的山茶花身上。成天不見太陽的蹤影,早晨與黃昏共同擁有鼠灰色系的衣裳。

天冷仍須進食,這點,人類進化的很不俐落。出門前的準備功夫很隆重,像是赴場綴滿星光月色的晚宴,而這場晚宴的實質卻是家常式的。一件件禦寒的衣物往身上塞綁,從輕薄的棉織長袖衣往外遞加到一件幾乎及地的外套大衣,最後,用一條長長的圍巾勒住頸項和手套攏住十指,喬裝成一只缺角的渾圓粽子,跳上斜坡滾進騎廊,然後進入超商讓源源不絕的人工暖氣把體內蒸熟。

淡水的四季,冬天最烈最漫長,彷彿是一則醒不來的白色童話。扉頁間充滿孩童的扭曲與野蠻,童話裡有隻寒獸,吹一口氣,煙囪、樹枝、招牌、河流……到處都成為塗蜜的冰鎮涼品。童話裡的日子很長,軟綿綿的時間腳掌踏在暖被上彳亍前進。通常,一進入冬天,我便捲在被窩裡掐指頭等待來春。

來到春天。

細如針線的太陽光從窗外穿射進入,灑了滿床溫暖和一屋清亮。久違的太陽、啁啾的鳥聲、翻轉沁人的微風、拖著長長尾巴的淡白雲絮、添上綠色新裝的山茶花……,將這些景色磚塊重組砌疊,架出來的人間歲月就能夠常常久久了。

童年裡的春天總是一派搖滾式的熱鬧。

春天適合養蠶。

當春天一腳踏進校園時,首先便刮起一陣蠶風,誰的蠶先吐絲、結蛹、化蝶、產卵,那人便擁有蠶大王的美名。關於養蠶,我是箇中翹楚,在個人專長欄裡,真可以大大方方填下養蠶一事。我的蠶曾一度胖到像小拇指般大小,下課時,全班圍繞在我的座位上,爭看鉛筆盒裡那些異樣的肥蠶。牠們啃食桑葉的那股狠勁和速度,常讓我上課無法專心,不時翻看鉛筆盒裡的桑葉存量。有一次,這些肥蠶竟在第一堂課便把全天份的桑葉鯨吞完畢,驚駭之餘,趕緊傳遞秘密紙條給兩位死黨,在老師轉身書寫時,像股煙似地溜出教室,騎著腳踏車,六隻銳利的眼睛在家家的圍牆前掃瞄枝枒葉脈,晃到中午回教室時,那些胖蠶已餓得軟趴趴伏在角落裡。

春天適合吃向回收舊紙的阿伯交換來的麥芽糖。

春天午後,暖暖的陽光金蓋罩著村莊,遠遠地傳來清脆響亮的搖鈴聲,鑽進村裡孩子的每隻小耳朵。回收舊紙的阿伯駕著一台小號的鐵牛車隆隆地踅進小巷穿梭。我們捧著平日堆積下來的舊報章雜誌,一個接著一個輪流放在秤上,依紙張重量來衡量麥芽糖球的大小。因此春天裡的生活重心有一半是在沿路採集廢紙舊書。有一天,在長廊下午覺,一陣迷幻似的鈴聲把我從夢中喚醒,是麥芽糖阿伯來了!可是我完全沒有預先囤積舊紙,眼看一個個小孩手中握著一根麥芽棒在眼前繞過,情急之下,我把書包中的課本、作業簿、圖畫紙、一盒雄獅彩色筆全倒翻出來抵押給一根麥芽糖,阿伯除了收書塊還兼掌孩童的心魂。事後,老媽也毫不客氣地從我身上收集聲聲撼天似的哀嚎。就這樣,整整半個學期,在空無一物的桌前與老師大眼瞪小眼,培養專注的美德。那年的春天,空氣中總有麥芽糖黏齒的甜甜味道,混雜著血腥。

春天適合划著竹筏在池面上繞圈子。

二伯的魚池上有架竹筏,在清晨黃昏時,二伯總搖著竹筏在魚池上悠悠繞圈並餵灑飼料。我們總會趁著中午二伯打盹時登上竹筏,用竹竿撐著地面在池上漫遊,池上的水鴨和筏上的小人一片靜悄悄,口中隨時要抑止興奮竄出,舉止要不斷縮小,免得吵醒打盹中的二伯。但對幾隻全身寄滿跳蚤的潑猴要求噤聲坐在竹筏上是殘忍的,我們開始在竹筏上大玩一對一相撲大賽,從前頭擠到後頭再從筏尾滾到右側,筏身一傾,幾個小人噗通翻落池裡。全身濕淋淋地偷偷上岸,騎著鐵馬急急地回家更換衣服。在魚池附近耕作的人除了呵護稻苗也不忘學著稻草人扛起監視的責任,一天農事完畢,帶著幾乎溢出嘴外的不滿回家,一路趕往奶奶的雜貨店進行情報交遞。

春天是一首搖滾曲子,隆隆聲響,震碎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