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蛛跡

我有一手獨特的硬筆字，乍看之下，真是醜的要命，但看久之後，總覺得還滿有味道和個性的。

小學時，同學都說我的字看起來一副「大人樣」、「臭老樣」，基於物盡其用的原則，因此也就成為一幫人用來偽造文書的利器。從成績單發下的隔天算起，我便身負簽名的重責大任，兼帶備用老爸一職。會找我當臨時家長的同學有兩種，一種是成績一片寒磣磣的血紅，不敢拿回家。另一種是就此將成績單平躺在書包低層，壓根兒忘記這碼事，等到繳交時才找我急忙上陣。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會老氣橫秋地端坐在老師的座位，一張接著一張批准這群臨時冒出來的小鬼們的身份證明。偽造家長簽名算是小巫，該處以重刑的是我也肩負竄改考卷分數一事。手握紅筆，一勾一撇，狸貓換太子，漂亮耀眼的分數便排擠掉先前可能遭來一陣毒打的爛分數。我的拔刀相助，不僅僅是可憐同學會慘遭一陣落棍，更誘人的是他們說會把阿母答應獎勵考試進步的賞錢，買兩隻白胖的蠶寶寶和一包雞汁麵送我當謝禮。

家裡以前有台老式裁縫機，學校裡大大小小的作業全在板桌上漏夜趕工完成。一手寫作業一腳忙著壓踩踏板，空轉的裁縫機「嘎軋」「嘎軋」響個不停，踩的愈快，整隻手也隨著旋律加快速度，兩畫連成一畫，方的做成圓的，字身完全讓自創的細紋纏裹住，我這一手字從此定型了。奶奶一直認為那是「鬼畫符」、「畫土牛」，對我的字相當嗤之以鼻，完全不懂得欣賞豪放之美，她認為寫字就像插稻苗一樣，一筆一畫慢工細酌，要扎扎實實， 一來字屁股才會穩字頭才有夠力，二來才耐的住日後的酷暑寒冬。我說不會不會，我的字不會長大也不招蟲來咬。她常常說這麼懶的囝仔，也不曉的是「種」到誰人，失德！失德！

在高中時，歷史老師在台上一路嘮叨同學的作業情形，她說有人的作業請他人代勞，前後對照，字跡明顯不同，這位同學行為太過拙劣怠惰。而我就是老師口中那位作業寫到一半，心煩，請人捉刀的那位「拙劣」同學。我為此被心靈訓誡重整外加重寫一遍，當時在座位上，我笑得帶點令旁人不解的古怪氣味……老師，冤枉啊！又有一次，班導在早晨申旗時間，偷偷地把我從隊伍中叫到後頭去密談，她一直納悶我那一手「孤拐」的字，是花錢向人學來的，還是自家研發造就的？末了，她還說如果把「字素」個個獨立於「字群」的話，字字皆美，但從群體看，那真是一夥扼殺別人眼睛的「字妖」。她用學數學的頭腦來詮釋我的字跡，很新鮮很有獨創性。而我那位人文氣息超厚的國文老師用的字眼可就綿裡包針了，她說講好聽點的是「龍飛鳳舞，獨具其姿」，講難聽的是「烏鴉抓爛泥，糊糟糟的一片」……

而我也有一套自己的說詞：刻畫在本子上的硬筆字理當像是軍隊中的閱兵儀式，軍人的樣貌美醜倒是其次，整齊畫一才是最最必要。我的字恰恰相反，一字一字排列下來，歪頭翹臀，倒像是一群浩蕩出遊的蜘蛛兵團，遇到雷雨，八隻腳忙作一團，一隻往東一隻往西，有的鑽北有的逃南，可是他們讓紀律的隱形綿線繫住，誰也不能離開。就這樣，我的字像一群受驚嚇後的蜘蛛殘兵在散步漫遊，零零落落，可是維繫的紀律還在。或者說成是一群招搖過市的婦女進香團隊，更能顯出「它」獨特的味道出來，她們有特定的路線前進，花花白白的胭脂水粉塗在臉上，一路飄送相互較勁的強悍香氣！

相隔不到十分鐘，我剛剛又冒名簽准了室友的獎學金申請表，在家長同意欄上又有了我一手捏造出來的字字蛛跡……

原載於青年副刊 94/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