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牙札記

朦朧意境，夢與夢還相繫在彼岸。誰啊？誰人！似有
似無地捉弄我，一會兒輕輕拉扯我的耳朵！一會兒輕擰我
的臉頰！不停不斷地，像微雨過後蹲在土堆上搓擠爛泥巴
的自家頑童，大聲叱責他，一溜煙就不見了，一轉眼他就
又蹲著專心捏一顆顆他眼中自是不同的香菇貢丸和飛彈。
我倏一聲睜開大眼，幾個小孩一轟而散。一縷幽光透
進渾渾沌沌的睡眠深淵。

一更無事，二更悄然，三更時候，突如其來的毀滅性
疼痛盤據整個黎明前的時辰，潛藏已久的危機終究爆發，
是、是底下右排倒數第二顆吧？大臼齒，功能專職磨碎咀
嚼也專門寄生蛀蟲細菌。果然！文字學老師說的一絲不差
，蒼悠老邁的中國字，是字字暗藏故事、處處附有玄機，
任何一位的資歷，都讓你化為一隻傍山而食的溫馴綿羊。
老祖先造字實在令人額首稱服，他明白這幾顆牙齒終必慘
遭鑿洞凹陷的命運，索性乾脆先給它來個大窟窿，早早剖
成一半免得事後扮舌生非。看！「臼」，一副「敗木易生
蠹」的悲鄙，俟機爆發一場等候千年的鏖戰。「古者掘地
為臼」，今晚那些蛀蟲農人，個個荷笠掮鋤，沸沸揚揚重
操舊業，哎！哎！這樣胡來，真會鬧出人命。

小雨輕風從岸邊無端浪漫生姿，小草小花獻上隨之起
舞的撩人風采，最後像中蠱毒般，狂風巨浪呼呼拍打整個
牙岸，椰林蔓藤拔根飛舞。從後排臼齒襲捲到前排門牙，
整個口腔翻騰開來，每次抽動都能致命。連帶頭疼伴隨，
趕緊將身子曲成一團，用手摀住臉頰，當一個人孤立無援
時，最好用愚騃軟化一切衝突。怎麼能在半夜鬧起牙疼呢
？外頭烏漆麻黑的，找誰看啊？我像身處在高山絕壑，一
路得嚴防燈籠遭風吹滅，再走上二三十公里遠才能請到大
夫的天地孤村裡，家人在一旁乾掉淚，能不能挨到天明啊
？能不能挨到天明啊？

打開抽屜，連疊的訕笑揶揄從裡頭竄出，在耳朵邊激
噪。除了抽屜主人的愚昧和平日缺乏憂患意識的天真外，
我找不到一樣像樣點兒的東西。天！我的抽屜怎麼盡裝滿
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筆記本、遠方朋友的來信、幼稚的
小小人兒手機吊飾、荒謬且聲稱事事以我為重的會員卡、
帶著勝利手勢有五個傻蛋在裡頭傻笑的春遊照片……。這
、這……放瓶正露丸或包專治各種疼痛的「斯斯」總來得
更有價值、更能顯出一個人潛在的智慧吧？如果現在有些
鴉片魔菇之類能墮落生癲的藥散，我會不顧一切一把吞下
去，那怕隔天醒不來。只要一解當下之苦，我是不怕事後
四分五裂的。作家吳爾芙不是感嘆過英語能夠寫出哈姆雷
特和李爾王那樣的大悲大痛，卻無法描述一個人的頭痛和
顫抖。沒錯！我終也回歸到以咿呀唉喲的純粹嗚鳴來紀錄
生命最最深處的痛楚。

我幾乎看到奶奶伸出巍顫顫的手，遞上一包橙黃的「
五分珠」，連哄帶騙的要我一口吞下去，再吃塊甘仔糖就
什麼事都決解了……

一隻人類繾綣團縮在涼夜月床上，備嘗一種名曰之「
痛」的蛻變羽化，等待……等待。

掛完號，坐在柔軟的沙發上等待，有生之年，第一次
那麼熱切期待護士高唱我的名字。「嘖嘖嘖，好大的蛀牙
洞啊，一定要拔掉才行，否則讓細菌寄住久了，旁邊牙齒
連帶遭殃，嗯？」「門牙也有點侵蝕了，外表看不出來，嗯
？」「有幾顆需要矯正的，嗯？」「你這牙齒很嚴重，要有
恆心慢慢來，讓護士替你安排下次就診時間，嗯？」我咬
牙傾聽牙醫師數落我牙齒的種種不是與不該，除了回以賠
罪的眼神外，我實在沒有勇氣說：「這是我家的事！」從
此，按著預約日期，隔幾天便往牙醫師那報到，一次也不
敢缺席，比上課認真百倍。

「今天要拔牙」，經過麻醉和掀敲，不到五分鐘，這
顆做怪的牙齒終究回歸塵埃落定的寂然，醫生指示我看那
小鐵盤上的兩粒碎牙，灰黃灰黃，像兩粒長不全的稻穀米
，一語不發，之前生命破壞力超強說。拔掉牙齒後，有種
空洞不適的感覺，咦？空洞？「拔掉了還疼‧一種‧空‧
洞的疼‧……彷彿愛情」誰的詩？管他！牙疼？愛情！愛
情？牙疼！事情總是這樣，原本兩條看似應恆久靜逐的平
行線，一天忽然交織糾結成一塊，那雙方契合誘因之強之
大，果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在等候領取止疼藥的同時，腦中正不停盤算待會要如
何向護士開口要回躺在鐵盤上的缺牙，但礙於日後成為此
間診所的笑譚奇聞，只好打消此念頭。

這多餘的空洞剛好裝置早已蒙上一層薄灰的記憶，紛
雜的童年，牙齒的記憶，如果沒有百分之百天時地利人合
的逗引，就只能像敗草枯花，橫渡一千年也沒有再春的生
機。
小時候，如果牙齒掉了下來，奶奶說上排牙齒要丟在
眠床底下，下排牙齒要拋上厝尾頂，丟時雙腿並隴腳趾靠
齊，這樣日後長出來的新牙才會整齊又漂亮。印象中我老
是在站在厝頂下，雙手合十向天公禮拜完畢，白花花的陽
光讓我睜不開眼，來回拋空數次，我開始放聲大哭，深怕
觸怒天公而被罰永遠長不出門牙，就如同夜晚遙指月娘隔
天會被割耳朵。這類肇因冥頑而收到的意外禮物，相較於
布袋戲裡的兩齒傀儡的樣貌要可笑萬千倍。我煞有其事地
搬出長腳椅墊高自己，虔誠地向上天訴說原由，祈求原諒
這無可奈何下的變通。之後開始等待一天清晨起來梳洗，
不期撞見紅豔齦肉上冒出雪白齒芽，我肯定忙著張嘴吐舌
，四處向人炫耀所謂的生命見證。

全家四個小孩，連帶大伯二伯家的，左鄰右舍也合著
算，常在我們家三合院前出沒的小孩比一串肉粽要多更多
，也許吃多了滾捲在竹筷上的棉花糖和梅子麥芽糖。我們
全有一口小爛牙，笑起來門牙總是灰黃與輝煌。發現牙齒
有異，張揚不得，只能摀著臉頰到處亂竄，因為牙醫師是
唯一能在天真的童年狠狠鑿下一記，好讓小孩閉口的陰險
人物。

我永遠記得那間彷彿被人世隔絕的牙醫診所，當我被
爸媽前抓後綁帶進那條小巷時，吵鬧的哭聲自動從喉嚨間
扼死，因為意識到這裡有股由不得我的怪異氣息。坐在藤
椅等候的幾位老太太像是從黑白默片裡集體出遊的影像，
映著一襲灰溜溜的身影浮上一抹意味深遠的微笑，舉手談
笑的鎮定彷彿不在人間憂喜的規劃內。外頭菜市場裡的熙
攘喧囂如同我的哭聲，在這條小巷裡撞碎灰飛，化成一顆
顆安分的浮游塵埃，看來這條小巷一定有道千年解不開的
謎咒，讓讖語魅影完全盤空佔據已久。這一街沾染油膩菌
斑的蒼涼況味，就如同是張愛玲筆下遺落下來的。

我被壓坐在高低自如的大椅上等候，眼角映入牙醫師
肥大的身影，隱藏在口罩底下咧嘴而笑的狠態，從他滿怖
魚尾紋的雙眼悄然流瀉。我照例從這刻開始鬼哭神嚎，像
患了失心瘋。

村子裡曾一度流傳喝藥水來止牙疼，說是某間中藥舖
極靈，老師傅一大把年紀，牙齒好端端也沒鬧過是非。就
衝著這點，那墨泥黑炭般的草藥水取代肥胖的牙醫師。因
為問題層出不窮的懦弱牙齒，我也灌了不少黑壓壓的藥水
在腹，等待它自成宇宙好相通牙齒世界。每次踏進陽光照
不進的廚房，捧起那碗黑，盯著那黑瞧，搖晃起伏的水波
，便生成一股天呼地應的沉愁，彷彿我也能有個故事，在
遙遠古老的北方。訴說起來，淚會如滂沱大雨的。

大二那年，因為一陣子睡不著而結緣上中醫，從此李
醫生便成為我胡亂發問的對象，童年那碗黑的疑團也撥雲
見日。嚇！雪上一枝蒿！我像佩劍於腰際的遊俠，終年浪
跡八荒，只為了拯救偶然相逢且瘧疾纏身的百齡老嫗，雲
裡來霧裡去，凌空涉水飛踏竹梢，終於取得千年一轉、靈
氣一身的藥草，啊！雪上一枝蒿，終於啊……終於。我再
度化身為一位雲遊四海的江湖郎中，一肩竹簍穿風冒雨，
清瞿的臉、細長的眼，長袍草鞋之束；仙風道骨之姿，有
意的在王宮貴族家門前走過，口占一首偈語歌謠，道盡世
間滄桑繁華，千秋輪迴。替嘗遍各種偏方仍不見效果的少
爺小姐把脈，用舌面順順筆末，寫下一帖藥方。當其活血
順氣、通體舒暢時，我早已出發往下個行程走去，留下一
室的錯愕猜忌與感激膜拜。長小說上可填上一回的，「賣
藥朗筆下說因果，薄紅顏疾解展愁眉」。

「雪上一枝蒿，味道很苦，有大毒，產於四川、雲南
一帶，提取物也能製成軟膏，能治牙髓炎的，天仙子又叫
牙痛子，用祖師麻也行，你喝到的或許是祖師麻吧……」
喔，是啊！就該是雪上一枝蒿！
贪 贪 贪
清清淡淡的夜晚，灑上細碎的檸檬酸片加以調和，痠
軟的滋味在牙上橫拓，一個人沒入今日形成的空洞，倒轉
逆流，喚醒沉睡的回憶，從此夜不再可愛。

原載於青年副刊92/6/20 原名「牙痛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