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19 09:27:25歐陽柏燕

驚艷珠螺












黃昏時「走村」到珠螺,我搭上當天倒數的第二班公車。這一天我都泡在圖書館裡,一口氣翻看完馬祖四鄉五島的鄉志,累得頭昏眼花,不得不閉上眼睛休息,這天疲憊乾澀的眼睛不想聽圖書館關門前播放的「惜別」音樂,我便決定走一趟珠螺。

 

從馬港到珠螺村的距離很近,下車後我沿著斜坡往上走,很快便逛完整個村子,村內沒有任何機關學校、也沒有大的商店及餐館,一座村莊沒幾戶人家,我想找人聊聊天「探聽」一點在地故事的機會都沒有,好不容易看見一個人影,我加快腳步靠近時,那人已走進屋裡去了。我從那敞開的窗戶往內一探,屋裡的傢俱十分精簡,接近空蕩,那一覽無遺的景況讓我不好意思再多作停留窺探,只好往另一個斜坡走去,晃到高處俯瞰整個村莊。

 

珠螺村像一個鳥巢一樣窩在山坳裡,從我下車的公車站牌往左右看去都是斜坡,不管車子從那一頭開過來都充滿速度感。欣賞過村景後我又回到站牌前,等待馬港開過來的當日末班車,每一輛從我眼前奔馳而過的車子似乎都在問:怎有個外地人特別來到這寂寥冷清的小村莊?這時有個依嬤拿著一袋垃圾擺到站牌旁邊,可惜我們語言不通,各說各的話談不到幾句她便走了。我也走向大海的方向,想去拍幾張黃昏的海景。

 

就在一剎那間,我與珠螺「驚艷」相遇了。那是海堤上的一系列兒童彩繪,讓我的眼睛閃光又發亮。這是我在馬祖看過最美麗的彩繪,在一個小村莊不經意的撞進我眼裡。因為末班車快到了,我搶時間猛拍美麗彩繪,心噗噗跳著,竊喜終於看到我想要的「色彩」了。在離島之間走動,我常感嘆看不到美麗的色彩,除了藍天碧海、花草樹木之外,我最常拍攝的是「迷彩」,那是偏冷硬的坑道、碉堡、軍營的主色系,至於聚落裡偶見的壁畫、乃至觀光景點裡的應景壁畫,我都看不見我想望的色彩。

 

珠螺海堤上的兒童彩繪,充滿童趣的創造想像力,那活潑生動的構圖、斑爛鮮活的色彩,每一幅都有主題故事,包括田地裡的農夫與稻草人、充滿歡笑的兒童樂園、外太空的星際探索、山峰上飛翔的人、鳥、飛機、雲朵與降落傘、海裡的大魚與彩色八爪章魚等,人們生活的場景在孩童的畫筆下充滿生機。深秋的東北季風呼呼吹著,消波塊在另一個方向阻擋強風與海浪。我帶著欣喜與激動,把每一幅彩繪都拍下來,那孩童擁有的亮麗世界,我沒在離島的大人身上看見過,這令人驚喜的美麗奇遇,彌補了我終日悶在圖書館搜尋資料的疲憊、辛苦、單調、沈悶,而海堤外的大海與山丘是一系列彩繪的最佳背景陪襯。我的鏡頭拍下長長的堤岸,遠處的封火山牆與高高的觀景台也入境,但最搶眼的是充滿鮮活張力的兒童彩繪,那歡樂氣氛與繽紛色彩是兒童專屬擁有,那美好世界,山與海與雲朵與海浪與風聲都不能搶走它的風采,我的相機鏡頭也只能記錄它、讚賞它的純真魅力。

 

驚艷之餘,我忍不住想,在漫長的戰地政務軍管之下,即使解嚴了,離島的建設、經濟開發、乃至文化藝術的發展,仍舊束限在過去的包袱陰影底下,人們很難盡情奔放本真的亮麗色彩,似乎「迷彩」依舊佔據著離島各角落以及人們的視線。當我在圖書館收集不到我所需要的小說生活背景資料時,我只能靠老照片去追朔、還原場景。每次辛苦的為人物故事「補遺」時,我不免納悶的想,為何看不見「抒情」的記載,走過一個艱困的年代,人們不是應該有許多「不吐不快」澎湃的內心感受嗎?那些真實的感覺、感情、喜怒哀樂的情緒藏在哪裡?為何除了迷彩,我看不見那些豐富而強烈的個性色彩?

 

這是一座十分壓抑的島嶼,進駐馬祖期間,每天選擇搭公車「走村」的我,一直期待「撞」到「好故事」,表面溫和、恬淡的我,常常專注、熱情、奔放的用相機去捕捉山海、坑道、碉堡、老街、原生植物,但更多時候我的相機是撲向圖書館裡的書,大量去翻拍老照片,藉著一行精簡的照片解說去滲透一個時代的庶民生活。這蒐集「史實故事」的過程十分辛苦,越挖越深越感到迷茫,彷彿不小心掉進一個洞裡,卻不知道洞的位置在哪,所以也無法說出準確的位置,清楚向人求救。

 

黃昏時「走村」到珠螺,我憑藉的也是自己的「感覺」而已,我相信這座村莊會有故事,但故事的主角是人,除了言語不通的依嬤,我沒遇上其他人,故事因此從缺,但一座長長的兒童彩繪堤岸,讓我與那從缺的部分銜接上,我帶著莫大的驚喜拍下海堤上每一幅圖畫,為自己終於看見「色彩」而興奮不已。

 

旅行的深度與驚喜,需要足夠的條件相互配合,當我發現自己可以用孩童的眼睛去看、去寫、去畫、去感應周遭的一切時,雖然一時沒有收集到我需要的史實故事,但因為有那海堤彩繪的豐富色彩,我覺得下一次再到蛛螺時,我一定可以發現別的驚奇。

 

人生的行旅,每一駐足、回眸之間,都存在不一様的色彩,在等公車的時候,我想起不久前搬回南台灣部部的好友Kimbo,我一直沒機會問他,為何放下台北的一切,選擇回歸部落?那答案就在我站在像鳥巢一樣窩在山坳裡的珠螺村站牌下等公車的時候浮現出來。天色漸暗,晚風越來越強,末班公車到了,我滿足而安心的上了車,感覺身心靈都十分輕盈。回到牛角村,我與爾嵐民宿的主人分享了我的「驚艷珠螺」,他問我有沒走到「上珠螺村」,說那已變成一個廢棄的村落,但有擋不住的美,每一片殘破的景觀都會搶鏡頭,我說我走到另一個斜坡去看風景,想起回歸部落的好友,突然感觸良深,那已經廢棄沒人住的上珠螺村,想必也藏著不少人間故事。民宿主人說,人到了一個年紀,便會回到童年的深刻印記,清楚記得小時候的海邊,一塊熟悉的大石頭,退潮時石頭縫裡躲著螃蟹、堆擠在一起的佛手、藤壺、海鋼盔,就連一條從手中溜走的小魚兒,沙灘上綿延的腳印都會回頭呼喚你。那滋味我明白,因為我也一直清楚記得金門歐厝的海邊,我曾爬上一塊大石頭,躺著看藍天白雲,後來潮水漲了,鞋子漂走了,我被困在海岩上,四周的海浪嘩啦拉的唱歌,天上的白雲一様悠悠浮動飄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