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14 09:15:11歐陽柏燕

在麵包屋撞上蝴蝶

        

 

有一隻蝴蝶,在我心頭縈繞飛舞多年,我一直難忘與牠在麵包屋相撞的驚懾,那隻蝴蝶如何飛過街頭的車流與人潮,翩翩飛進一家玻璃門窗緊閉的麵包屋,一直是個難解的謎。我一直想把與那隻蝴蝶邂逅相撞的奇遇寫出來,但總覺得那單一事件背後隱藏著一些神秘的東西,以至我想為那一隻蝴蝶而寫的文章一直停頓在零碎片段,無法順暢定稿。就這麼延宕數年,直至我遷居上海,我的思緒在一家咖啡屋與那隻蝴蝶再度連結,文章終於又接續寫下來。

 

隻身來到上海,決定停留一年時間,我開始摸索上海的生活,為了節省房租我與一個胖婦人合住。後來才發現那胖婦人有躁鬱症,常常為一點小事歇斯底里的與人爭論不休,周圍的人都閃得遠遠的,因為她發病時總要找一個對象來發洩她失控的情緒。每天一大早我都要躡手躡腳的逃出屋外,避免被抓到當受苦的「聽眾」。有一次我清晨五點半就「逃離」家門,隨意跳上一輛正好駛來的公交車,那時是冬天,室外溫度極低,又冷又凍的我上了車,發現車上有暖氣,還有不難聽的音樂,我決定將那路車坐到終點站。我慢慢啜飲手中的一瓶酸牛奶,一邊瀏覽清晨的街景,最後 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下了車,隨性的繼續往前走,走到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時,再依尋地鐵的指示標誌走這是都市生活的便利性,只要找到地鐵,就能轉回到原來熟悉的路。那一次清晨的小小旅程經驗,我後來寫成一篇「11元的上海迷你旅程」。因為搭公交車、買一瓶酸牛奶、吃了一分鹹豆漿加油條、連同兩段地鐵票價,我總共花了11元人民幣。

 

走在街頭,默默觀察人生百態,發現上海收容著來自各地不同生活層面的人,這些人為了追求新願景來到這座城市,他們很努力的爭取生存和發展的空間上海這座城市有它迷人的地方,包括現代都市的新潮時尚,因匯集各地方人而充滿了挑戰性,它不斷在進行大規模的整修,以聚集更多的資源,發展經濟但也因此上海一切都和金錢直接連上等號,金錢意味著地位、成功、能力、成就,人人的眼睛裡都繡上「功利」兩個字。我在上海交不到知心的朋友,因為這裡缺乏人文關懷、精神的慰藉,沒有人在談心靈話題與感知的交流。即使和朋友相對坐在咖啡屋裡,談的也盡是商機,那些感性的、幽微的、純情的、詩意的語言,甚少在這都市裡發聲。

 

我在上海的生活過得十分簡單,因為無力負荷複雜,只好拋掉一切俗務。為了躲避躁鬱症胖婦人的干擾,我常一大早就背著筆電出門。有一天偶然發現一間小圖書館,很開心的走進去,因為要遷就閱覽室的電源插座,我只能選擇靠牆的位置,面對角落一株又瘦又高的仙人掌那株仙人掌根部埋在一個深桶形的陶盆裡,背後有一根長木棍支撐著它,紅、藍兩色的細電線一節一節的把仙人掌和木棍綑綁在一起,總共綑了七節,所以仙人掌便被分成八段,直挺挺的僵硬的站著。那花盆一樣被紅、黃兩色的細電線結結實實的綑綁著。可以想像這株仙人掌被移植到圖書館的過程是多麼辛苦。它全身被電線纏繞的模樣讓人看了忍不住嘆氣,但它是我眼前唯一活著的風景,寫稿寫累了,便呆呆望著它,把心中哀怨壓抑、無奈的情緒都連結到仙人掌的針刺裡。但我心裡不忘為它著想,如果沒有長木棍和電線綑綁,仙人掌應該可以更自然的昂然挺立。

 

有一天黃昏下雨了,我躲雨來到一家咖啡屋寫稿,筆電鍵盤上一片昏暗,我打字的速度越來越慢,我想把頭頂上的一排燈點亮,但店員堅持要六點整才開燈,似乎刻版的遵守規則是上海人的特色之一,而數字是最科學的依據。那店員只認時鐘而不認天色。六點一刻,全咖啡屋該亮的燈都亮了,唯獨我頭頂的兩盞燈仍未亮,我的筆電鍵盤上仍一片昏暗後來才知道那兩盞燈壞了,我只能靜靜的等,等不需要特別照明的喧嘩人聲退了,空出座位,然後我換了位置,繼續寫稿。

 

這家咖啡屋離我租屋很近,從清晨六點半營業到凌晨十二點半,各式咖啡、麵包、糕點、簡餐都有供應,且能免費無線上網,我後來便常去那兒寫稿。每日一早逃離租屋,藏身在咖啡屋寫作,除了賺取生活費,安撫了自己獨居異地的苦澀心境。有一天我在咖啡屋足足待了十三個小時,打破我泡咖啡館的最長時間紀錄。咖啡屋的服務員大都來自不同的省份,他們帶著夢想,把自己擺進一個與過去完全不同的生活環境,等待新的發展機會和成功可能。這些人身上的功利色彩不像汲汲掙取利益的上海商人那般濃烈,但他們的工作機制和互動關係十分僵硬,像似為了求生存,努力遵守規則,不讓自己犯錯而喪失發展機會,但你看不見他們的真心,也難以和他們建立真正的友誼。

 

這些生活中的觀察和體會,讓我想起臺北的那一隻蝴蝶,那經驗只是生活中一個小小的插曲,但我一直沒忘記與蝴蝶在麵包屋擦撞的奇異感受。那麵包屋離我臺北的住家很近,各種糕點的花樣、色澤、口味、香氣都很到味吸引人,我常去光顧。麵包屋在我心裡的價值就像花店一樣,它為生活帶來安慰與綺想,也是一個紓解壓力的地方。當我感覺受困或工作壓力特大時,我總是藉助美味的糕點撫慰自己

 

上海的咖啡屋對異鄉人來說不是浪漫的綺思畫意空間,它是我的避風港和戰鬥基地,但有一天我發現一件驚奇的事。那日我坐在咖啡屋寫稿,望著窗外的法國梧桐,一隻鳥兒在枝幹上跳上躍下記憶中的一隻蝴蝶也在我的腦海裡盤旋飛舞,然後我看見一個特別的畫面。

 

一輛輪椅推進咖啡屋,兩位上了年紀的男女坐進我前方的咖啡座。他們十分優雅的點餐啜飲咖啡品嘗蛋糕,像在度假一般悠閒我從他們的對話中聽出他們是母子,坐輪椅的母親九十歲了,兒子七十多歲兒子細膩的呵護照顧老母親,幫她把蛋糕切成一口大小的小塊,她要喝咖啡時他馬上起身幫忙調整輪椅的距離角度,讓她可以舒適的品嘗下午茶。談話中他們濃厚的親情互動令人動容,我一邊寫稿,不時默默把眼神飄向他們。在這生活節奏奇快功利的上海還存在這動人的畫面,真的很難得。年邁的母子彷彿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一點也沒被外界干擾,他們說著自己的私己話。窗外亮晃晃的陽光斜射進來,投照在他們的白髮上,兒子細心的幫母親整理了衣服、梳了頭髮,將輪椅推出門口,在梧桐樹下拍照。

 

這家咖啡屋位在十字路口,落地窗玻璃看得見車流與來來去去的行人,偶而飛來的鳥兒停在樹上,一會兒又飛走了。隔音玻璃窗效果很好,我聽不見鳥兒的吱喳聲,但看得見屋外一切動靜,我看見那兒子一邊拍照,一邊俯身對母親說話,指著天空又指著樹,變換了好幾個角度拍照。那畫面溫馨而動人,我停止寫稿靜默的望著他們,像在欣賞一幅畫。但路過的行人沒有人多望他們一眼,好像他們是街頭不起眼的一棵樹,樹上不知名的一隻鳥,因為不同類,誰也不會特別去觀看他們,更別說付與關懷的眼神,這些急匆匆的行人連基本的好奇心與知覺都沒有。

 

那兒子拍完照,撐傘推著著老母親的輪椅離開了陽光依然亮晃晃的,眼前的街景、車流、行人繼續流動著。咖啡香帶來昇華的情境,因為我每天都來,與店員熟稔了,他們會為我保留適合寫稿的座位,讓我可以輕鬆安心的寫稿。但目送年邁的一對母子離開後,我心裡塞滿異樣的情緒,整個人被冰涼又火熱的一團東西撞擊著,再也無法專心寫稿。

 

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一片玻璃窗分隔兩個世界,一個空間裡有我,還有腦海裡的一隻蝴蝶,牠突然變得十分巨大,佔滿回憶的空間。咖啡屋外的世界沒有我,也沒有蝴蝶,但有一長排法國梧桐,站成上海街頭旖旎的風景,它們常被遊客當作拍照背景,得到許多禮讚與激賞。特別是華燈初上的時刻,或在深夜的霓虹酒吧旁,法國梧桐流洩的異國情調,像在喃喃私語說著不知名的故事,深深擄獲了旅人的心。

 

但我心裡想的和感受的不是這些。上海表面時尚新潮、優雅迷人,背後卻隱藏著破舊棚戶與高樓的巨大反差,一些令人疑惑的事,上海人不會特別去尋找答案。這都市裡的人都急於衝刺,卻不在乎失落了什麼,所以在上海街頭很少看到白髮老人,那些青春的華服者是否藏著一顆受傷的提前老化的心呢,也不會有人在意。那白髮的兒子在幫母親拍照時,心裡在想什麼呢?那坐在輪椅上的母親,在梧桐樹下拍照時,心裡又在想什麼呢?如果我站在梧桐樹下久一點,會不會有一隻蝴蝶飛過來呢﹖

 

寫作,是我在上海唯一的堅持。最常去的咖啡屋,每次用餐時間便湧進許多人,我一個人獨佔的四人份桌子,陸陸續續總有人來和我共用,不管加進來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是喝咖啡、吃簡餐、還是閒坐聊天,他們完全不在乎中間卡著一個陌生人,一樣吃、喝、聊天、說笑,我因此側聽了許多人間故事。咖啡屋也收容了我許多心事新交的朋友因種種因素變疏遠了,我心裡難免感到落寞和遺憾,但每次與人相聚時,聽到的話題全繞著招商引資、利益、名牌追求,那些充滿人事猜忌、磨擦的話題,讓人越來越厭倦,我寧願一個人在咖啡屋獨坐寫稿,讓臺北麵包屋的一隻蝴蝶,翩翩飛入我的思緒,帶我回味許多溫馨的片段。那一隻蝴蝶與我建立的美好關係,不僅是麵包屋糕點的美味而已,它是味蕾開發探索之後,再深入一層的心靈交流,那隻蝴蝶象徵臺北的天空。只要我繼續寫作,我就不會變成一朵孤獨的雲,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