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12 20:40:19歐陽柏燕

拼貼記憶



在我習畫的過程中,有一個階段我嘗試拼貼一百幅小畫來進行自我訓練,金門家鄉的記憶佔了極大部分,這讓我不得不認真思考,記憶是怎麼一回事,創作與原鄉又是怎樣一種奧妙的連結?當我流轉住過多座小島,再回到家鄉進行另一個階段的創作及生活時,這些拼貼的小畫及記憶,在我散步的時候總是生猛地迎面撲來,有時是一片海水、一個渡船頭;有時是一隻熟悉的鳥、一個菜園子;有時是幾朵風中搖擺的小花、一個廢棄的碉堡……當眼前的畫面挟著過去的記憶,溫柔卻又強勢的撲向我時,原來慢慢散步的我開始小步奔跑起來,它們也跟著我一路奔跑,當我停下來,一些新的記憶與拼貼又浮現出來,它們變成了空中的花香、風中的泥土味、路上行人的背影、還有草叢中的黑山羊與咕咕叫的雞群,那一刻我知道我再怎麼逃避,終是無法拒絕在下一次的畫作個展中,把它們一一收納進來,它們一直是我身心靈的內在風景,我只能讓潛意識與顯意識聯盟,催發自己不斷向前延伸、延伸。因為有這些美麗的交集,短暫的人生才不會留白,不會有空洞的遺憾,我也才能肯定自己存在的價值。

我的心中一直有風景在移動,不管在任何季節、任何場域,總有一幅未完成的畫,等待著我去著色,每ㄧ幅畫都有自己代表的區塊,都想尋得一個特殊的位置,而那有待完成的圖像,牽引我發揮能量,不讓生命留白。

 

攤開生活的地圖,彷若詩一般綿密的情思飄浮著,我的心總被一種濃濃的新奇感和陌生感佔據,為了傾聽每一塊土地的聲音,更貼近腳下所踩的街市,我認真閱讀周遭不斷在變化的人事物,這種透過心靈去閱讀一張生活地圖、一個居住城市、一張熟悉臉孔的方式,使我與週邊的一切關係更形貼近,我也因為這感性的接觸而獲得莫大的啟發與安慰。

我喜歡畫畫時傾聽每一個顏色吐露的心聲,它們像海浪一波一波潛游於我的畫中,我習慣用畫筆勾勒我心中想說的話,那些文字難以盡述、深邃的情思,可以透過色彩捎寄給遠方的友人,讓他溫馨的猜測、解讀我的心意﹔我之所以能耐著性子虛擬融合各種光譜,等待畫筆呈現靈光乍現的美,也是為了捎遞這些叮嚀給友人。

 

透過ㄧ幅畫漫遊是多麼甜美的滋味啊,我時常將畫中最優美的部分裁製成一枚小小的書簽,夾在隨手捧讀的書冊裡,在最寧靜的時刻潛游想像的海,讓文字世界的密碼輕快起飛,讓每一本書每一幅畫的作者跨越時空與我交會。透過圖畫與想像的拼貼,我清楚看見人性中最動人的「真」,帶動了「善」與「美」,而最可貴的部份總也是朝向積極昂揚、不斷嘗試挑戰新奇,它讓人有機會屢屢開創好運、奇蹟,寫下生命中亮麗、難忘的扉頁。

 

專注畫畫時,有時一個小小的問號閃入腦中,緊接著一些新畫面便在腦中快速旋轉,我發現生活的故事總會帶給我不同的全新的感動!當完成一幅畫作時,那些生活中的挫折與悲傷,也長出了一株又一株的希望嫩芽。

 

當我搜尋一本新畫冊時,心中深切的等待與盼望,自然在走進一家書店時形成特別感性的內在對話,如果一時之間沒有找著讓我驚艷的畫冊,我就在書店裡聞一聞書香,瀏覽新書的封面設計,欣賞排滿一整面牆的畫冊風華,可能的話,就選定一幅特別的畫,盯著色彩光譜發想一個故事,把它植入未來想要完成的一幅畫中,讓它漫遊遐想,新的靈感也會發光又發亮。

有人建議我畫一幅自畫像,我說,我尚不知自己將蛻變成什麼模樣呢?

 

夜半,我的畫筆飛去找負責創作的靈魂,問它:你希望自己變成什麼模樣呢?

 

天亮了,我從鏡中看見靈魂舞動著八片像羽毛一樣的風帆對我說:我討厭妳。假。裝。不。明。白。我。們。之。間。互。相。依。存。的。親。密。關。係。,卻又一直嚷著說:蛻變、蛻變、蛻變。

 

緊張的我日夜不停的努力作畫,偏偏在畫作快完成的一剎,夢的流動時間就靜止了,一切又還原成空無一物,我也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瞬間抽離、帶走。


是,我的畫筆只能繼續找尋答案,不斷與時間對話,想要重新勾勒一個新的創作靈魂,塗上新調配出來的色彩。

 

但什麼顏色才能代表真正的我呢?似乎我喜歡的顏色一直在變化,陰天和晴天各有不同的需求,雨天也是一樣﹔花開時節,我的衣裳顏色會選擇和一隻蝴蝶相遇,落葉繽紛時,風也會吹開我心上另一道顏彩,不管我有沒有把某種惆悵穿在身上。

 

於是,在一個黑色星期天,我把每一種顏色從管狀的容器中擠出來,倒進記憶匣中,按下一個充滿想像力的指令按鍵,讓所有的顏色自己去旋轉、調配未來,然後彼此融合蛻變成生命最初的模樣,從此以後,我也不必再照鏡子了,因為我也已經變成無色無形的透明物了。

是否音符的記憶容易讓人遁入生活更深的底層和內部呢?經歷過不同的成長階,我已經不再擔心奪人魂魄的魔音會把我舉到半空,瞬間狠狠墜落﹔因為已經十分習慣在毫無設防的脆弱時刻,將自己交託給最知己的音符,任它牽引我穿梭時空,前進或倒退至我所想望的定點。那音符飛翔的路徑,是點狀及虛線隔離的一片鏡林,連綿形成一大片透明的鏡域。一再原音重現、迴旋我心中的歌,在鏡中不斷變化景物,每一處風景都有一個我徜徉其中,身影翩然似仙,所以我必須畫一幅圖,勾勒一個更抽象的圖騰來搭配非常情緒。而一些模糊的我所不清楚的事情,總在我專注創作,心思透明如鏡時,突然顯現清晰的畫面,我清楚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音,那是極細極細的花紋崩裂聲,漸漸蔓延成一大片。疼。痛。的。清。脆。響。聲。……那一刻我相信自己的靈魂也在分裂變化,上天入地、悠遊於大海,也像雲朵一樣不斷變幻,形成更尊貴的另一種模樣。

 

每一次記憶產生裂痕,我就從體內擠出一枚幼卵,接收空中的回音,久而久之,所到之處我都聽得到雞啼,那來自童年的記憶,怎麼洗都不會褪色,當我感覺自己又快四分五裂時,我就趕快學雞叫--咕-咕咕--﹔一個新希望就這麼誕生了--咕-咕咕--。

 

而所有的音樂在我耳中也是一顆等待孵化的溫熱的蛋,因為音符如此玄奇,我時常都要閉上眼睛,關上身體其他的感覺器官,才能精準感應每一個音符從它專屬的樂器震動出來的激情,那聲音穿過空氣,與外界進行細膩的互動,那美妙的交集需要寧靜的心來體貼所有音符細微的轉折變化,所以我總選擇在深夜,把自己的影子關在一個寂靜的空間,淨空一切,只單純與一首樂曲約會。

 

當我聽到蘆葦拍擊微風的翅膀,流水磨擦魚鰭、濺起細碎的聲響時,我也變成一枚音符翩翩飛翔,那是我另一幅抽象的拼貼,存在心靈版圖中,永不褪色。 

我喜歡買地圖,每次出門旅行,一到陌生的國家、城市,我都會買一張當地的地圖,攤開在旅館房間的床上瀏覽,從國界、省界、鐵路、車站、省道、公路,河流、橋樑、湖泊、水庫、山峰、關口、名勝古蹟,街名………一路循線看去。

 

地圖上不同顏色的區塊,分隔成許多實際或想像的空間。有些地名、街名會讓人停頓思索,興生一些特別的聯想。從旅遊地圖上粗略標示的觀光景點,我測量著距離,將參觀過的景點作了記號,再用螢光筆描出一條線,框出我所走過的區域,那樣寫出來的旅行筆記總讓我十分滿意又快樂,串連的線越長我就越開心,彷彿我是坐擁那一片土地與莊園的貴族,可以隨時巡視自己的領土。有些地圖上的景點因距離或其他因素,我未能前往參觀,我會在地圖上用另一種顏色的螢光筆點描,藉著資料閱讀一樣神遊得很快樂,對我而言,它是一種隱約的更詳盡有味的心靈之旅。

 

旅行有時會帶出寂寞的感覺,所以我喜歡抒寫移動的筆記,讓自己快速深入融入當地的生活,減少陌生的衝擊,以紓解旅程中的敏感、脆弱和孤獨感。

 

我喜歡一個人旅行,我所擁有的最美好的觸動、感知、能豐盈又細膩的貼近周遭新奇的人事物,總是在一個人遊蕩的時刻,那時的我可以提昇到一種直接閱讀星空、海洋、與一隻鷗鳥對談的的境界。那些迭變多端的霞光會注入我的肌膚,鷗鳥們會在我心上築巢,不論牠會孵出什麼驚奇,我都願意空出我行囊的一角位置,再空出心靈一塊更大的空間,繼續我對人世的探奇──收集一切美好的浮光掠影。

我一直認為自己的前世是一棵樹,或者說下輩子我只願意當一棵樹。為此,我常常在看得見樹的路邊停下來仰頭看天,世界在那一刻只剩下沙沙沙的翠綠樹影呢喃﹔一日傍晚,我走出一場動人的電影,在路邊一座陌生的小公園坐下來,仰頭看著一棵沒有葉子的樹,看著看著,眼淚突然掉下來﹔夜裡,我揣摩著那棵沒有任何一片葉子的樹。沉。默。的。心。聲。想要畫一幅畫。突然一些往事塵埃沙沙沙響起,包括動人的電影配樂也沙沙沙響起,也許天空已經落雨了。沙。沙。沙。

 

也許那一棵沒有葉子的樹,前世是一株帶刺的爬藤,它今生並不想長出什麼葉子,那順著季節盛開的一朵一朵繽紛亮麗的花朵,其實更喜歡像樹一樣沉默著,風來的時候也一樣欲言又止,就像戀人剛從我身邊離去,我張著發芽的眼睛和盛開香氣的唇舌,卻只能保持沉默一樣。

 

也許那一棵披掛許多回憶的樹,在陰天會噴火,在大太陽底下會隱身術,但是生命的顏色不能隨意亂塗,認真的日子不會褪色成黑白,所以我捨得在每一天初醒的渾沌時刻,傾盡所有的眼淚去灌溉一棵諳啞的樹和它的回憶,因為一棵沉默的樹無法移動分毫,就像我的頭髮終生都只能在我的頭上飛舞一樣。

夢中的我常常與過去的自己相逢,我把它們編織成一串記憶拼圖,懸掛在多風的窗口,它們日夜叮叮噹噹的響著。

 

拼圖中的我,是一個個彩色的畫面,有時變成一枚微笑的月芽兒,俯視童年熟悉的燕尾與馬背,每一個小孩簡單的夜戲,就是爬到屋頂上數星星!喜歡溜滑梯的小水珠,在葉片上翻滾著,浮雲與飛鳥的倒影也在我身上翻滾著。有時我打開一片魚鱗,看見湛藍的海水裡有一個小人兒快樂的在游泳,她還記得我的小名,親暱的呼喚我﹔我記得有一尊風師爺,站在家鄉多風的路口,守護我一生中最最美好的人事物,讓它們都能平安的長大。我也記得我家客廳壁架上有一對鱟魚,硬殼上堆疊許多沙灘的故事,它是一幅夜裡會唱歌謠的立體畫。

 

即使做了惡夢,用力咬痛手指頭強迫自己清醒過來,我還是一次又一次在夢中回到童年的古厝,雖然不明白,何以時間、人物、劇情迭變,場景卻都退回原點,我還是願意走進夢中的家園,因為我的生活再怎麼求新求變,擴展格局,我的原鄉只有一個,那裡存在著人們終其一生、無法完全解析的奧秘情緣,也是我不想真正了解的一塊版圖,更無須多加傷神去拼貼。

保守而封閉的形象,一直禁錮在一只瓶中,呼喚美、呼喚驚奇。一雙熱情的手一直想伸出來,不管指天、指地或探入堅硬的土地,都是無悔的抉擇,全新的燃燒。

 

你想過自己可能會變成一個什麼模樣的瓶子嗎?我在仲夏夜之夢真的變成了一只瓶子,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介意自己的詭異形象,我只是一直擔心:那瓶中裝著什麼呢?我的身心靈會流出什麼體液?搖晃時會發出什麼聲音,散發出什麼氣味呢?我凝視著鏡子的自己不斷發出疑問,直到冰涼的鏡光把我喚醒。

 

在我的畫中,從瓶口噴出來的彩色氣泡,一個環抱著一個,形成了圓潤、豐華而美麗的世界,然而它們瞬間便迸裂消失了﹔我嘗試把自己解構,溶化的骨血置入瓶中,想望誕生一種永恆的圓滿,不斷分裂、繁衍、散佈出去………然而這樣的遊戲越玩越沒趣味,因為週遭混濁的空氣,把一顆一顆半透明的氣泡遮蔽了,再也沒有人看見那晶瑩的心聲。

 

童年的記憶一直在長大,敞開的世界不管你站在哪一個小小的角落。如何忙碌的想要擋住時間不讓它流走,時鐘總是滴答滴答響,恁塵沙齊飛,心傷藏在滿天星背後,再微亮的光點,總一樣指引旅人歸夢回到兒時,我安靜的閱讀畫中的一只古瓶,尋著那悄落無聲的足跡,一直前行。

 

逆著時光往前行,飛鳥越飛越遠,記憶卻越來越近,也許當我們不再在意成長的刻度,不再丈量身高和體重,開始學習符合社會的期望,然後狂野的背叛它,再努力找回最初的單純,我們才是真正的長大。

 

一幅一幅「拼貼記憶」的小畫,串成一長串叮噹響的日子,我攤開各式各樣的瓶子,告訴畫友說它們都是我的自畫像,我說,瓶子本身不會拒絕任何東西,也不去預設任何有形無形的東西是否該流入它體內,我是否存在於一只瓶中更無關緊要,當我們想要打開封閉的時空間隙,我們只需要打開一扇心門,所有的顏色都會流進來,至於自己會變成什麼模樣或者什麼顏色,就交給時間去調和,讓記憶去拼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