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11 00:09:29歐陽柏燕

在浪花上漂泊的島嶼 ——序歐陽柏燕的馬祖詩集



在浪花上漂泊的島嶼        

——序歐陽柏燕的馬祖詩集                                作者:白靈



    馬祖,金門的兄弟之島,同樣曾經在近代歷史上「狂飆」過,同樣飽受戰火「淋漓盡致」地洗禮過的島嶼,如同歐陽柏燕所說的,一個個,都是「在浪花上漂泊的名字」(〈橋仔聚落〉)


即使土地面積和名氣沒有金門大,甚至連八八坑道或東引的酒再好喝,卻始終不及金門高粱響亮。然而此島嶼特出的氣質、尤其閩東的建築,閑靜素雅,堅定而硬朗,卻非金門所能及。相不相信,光是馬祖島上北竿的芹壁村小小一個聚落,就足令整座金門瞪乎其後,乃至可以傲視全臺灣、及整片臺海領域。也得幸它們如此偏遠,乃使之才可在戰火下「痙攣一陣子」後,得以完整、而且完美至今。


今日再踏上馬祖的人,除了戰史館、反共標語、碉堡、和雷區外,放眼望去,人口稀微,著實荒涼、冷清。昔日兵履雜沓、吉普車戰車橫行、口號和口令交錯、入夜宵禁後人影與炮影開始幢幢的時代,恐怕是一去永不復返了。即使彈痕、傷痕仍在,最後也只能留給史家去忙碌了,如今已進入候鳥比人還多的嶄新年代了。


一個金門女子,詩人歐陽柏燕卻不這麼想,懐著心中深植的那金門龐大而難以拔除的雷區,她屢踏斯島,在馬祖各個離島來來去去,旅行、勘察、開畫展、佈展裝置藝術,這其間屢屢看到的卻是與自己命運雷同的子民的眼睛、滿佈彈痕的石屋、以及荒草遍植的廢屋和破牆:

 

渺如蒼栗的居住者

影子越來越小

青帆默默

搖盪一頁歷史 (〈青番˙小香港的榮衰〉)

 

金馬二島運命如此雷同,有朝一日從農村小鎮和華僑養老之地一躍而成邊防重鎮時,彷如午夜初醒,整座島的子民和一草一木、甚至連祖墳祖厝和此後數十年歲月幾萬個子孫,乃至夜夜夢境,都頓然被戰爭和幾紙命令綁架,進入恐慌無措無奈無力、還得日日面對死神鐮刀前來收割頭顱的漫長歲月。

諷刺的是,當初兩座島人丁最旺、商業行為最頻繁、街道景觀最「繁榮」的時光,竟皆是戰爭帶進各種口音的幾萬個阿兵哥們賜與的,而荒涼和靜寂竟是其之前或之後做為一座小島的本質:

 

盤旋向上的一陣風

聚集眼前所有

一切

又吹走了(〈拾級而上˙中柳˙下方的海〉)

 

作者說的「風」是青春之風、革命之風、狂飆之風、吹出死亡和骷髏之風,是聚集所有生命之力、狠狠一擊之風,擒住所有又吹走所有之風,以時代之名席捲一切又放棄一切的龍捲暴風,金馬二島即在其間被狂速地舉起又重重地摔下的。於是我們透過一位金門女子的眼睛,在馬祖,另一座與金門相同歷史和命運的島上,再度看到自身做為邊境之島也曾是狂飆之島的最終宿命:

 

一座島被訓練成

委屈壓抑的形狀

邊緣化的情緒

彷彿紅花石蒜

一再被呼喚別名

彼岸花(〈戰爭,和平在紀念什麼〉)

 

歐陽說的是金門與馬祖的委屈,也是島上其上幾十萬散佈全球各地金馬子民的委屈,更是兩岸幾億遭政治任意擺佈的人民的委屈和壓抑,潮來時被「訓練」去幫忙這個主義那個主義搖旗吶喊,等到事過境遷浪潮遠去,又被政客丟棄一旁。歐陽說的豈不是所有百年來全球華人子民的憤悶和不滿?

但時勢不會因誰的憤悶和不滿有所改觀,如同金馬自狂飆後覺醒,可能是兩岸四地覺醒得最早的兩座小島,最後只能回頭檢視自身、擁抱當下和現狀:

 

山永遠屹立不搖

流水

即使沒有觀眾

一樣演唱詩篇(〈牛角的想望〉)

 

而日子總是不回頭的,歐陽女子瞭解狂飆歲月代表的痛和印記,「落葉只記住春天的美/安心在秋天飄墜」(〈牛角的想望〉)。既然戰爭、革命總是和青春繫綁在一起,歐陽寫金門或馬祖,其實即其年少和青春足跡追憶的寫照。當「船隻把有形無形的/傷口/全託交給海潮帶走/空無一物的沙灘/故事變得很輕很柔」,停滿登陸艇和兵艦帆影轉眼又頓然走空的沙灘,真的不知該喜悅還是失落?末了也只能「既不談永恆/也不擔心斷代/只有陽光、浪花、雲朵/支持極簡的生活/品嚐/留白」(〈漁村晚唱〉),歐陽從島本身的命運跳到島的四周風景,說的是「空無一物」一如「傷口」,皆已無可無不可了。



然則相較於沒有狂飆過的青春,曾狂飆過的青春,如果傷口恆在、刀痕吻痕同存,不知應算是幸?或不幸?是該深深隱藏?還是打開胸膛,大聲說出來?歐陽柏燕對此並不表意見,只如同她在〈安心釣起一座島〉中所寫,一切如其所是:

 

      解嚴後的風景線上/閒情一路飆漲……(中略)//看見冷戰的時鐘轉動/尖銳的針刺/面對大海/長長的坑道背後/紅花石蒜/依舊盛開青春//無人島上的燕鷗與魚群/飛過來游過去/游過來飛過去/商機與宣傳也游來游去/大海默默看著/釣客/從一粒沙站成一座塔/既不瞻望/也不回顧/只是安心釣起/一座島

 

即使觀光的「商機與宣傳也游來游去」,戰過火過痛過醉過也醒過的金馬女子何

嘗在乎,她採取的態度是「既不瞻望/也不回顧/只是安心釣起/一座島」,這座島

是金門,這座島是馬祖,這座島是曾在其上掙扎過的每個子民,這座島就是她自

己!相較前此的詩作,歐陽顯然已度過她人生的狂飆期,從此隨大海徙盪,如今

她已是:

 

一塊謙卑的石頭

彎下腰來向卵石

學習收斂稜角的智慧(〈回歸,島內島外〉)

 

這塊石頭是一個人,一部詩集,一座島,一座狂飆過的島,一座永遠「在浪花上漂泊的名字」!